今日早膳后,城北的盖玉儿来了。她先进入东厢房,拜见了兄长后,却说:“兄长,小妹要去西厢房,见公主嫂子,母亲为她准备了视物,另有要事说予殿下……”

    “好,玉儿妹妹去吧。”

    盖玉儿离去不久,允茉就来东厢房,她表情略有惶恐,对子乾说:“郎君,盖伯父要玉儿妹妹来,是要她转话给你,昨日梁宅酒宴上,陛下是算计好了,他引你说‘仁治’及重用女官,却不为着想,那些没有迎合的人,即抑制仁治者,亦轻视女官……”

    “既然要重仁治,重用女官,树敌自是免不了!”

    “郎君,允茉敬佩你,却不想你轻易树敌,我只想过安稳日子……”

    “娘子放心,今后,会记着你的嘱托,凡事须未雨绸缪,并斟酌安危。”

    允茉泪水流了出来,同时,她扑进子乾的怀里,竟然抽泣起来。

    不知道为何,子乾始终不能适应,每次允茉倚他的肩膀或怀里,他有违背德性的感觉,或者说,似乎他失误触碰到陌生娘子,总会下意识地要道歉……

    昨日,梁摩仰拿出他的陈年好酒,还有他个人私酿。

    盖紫维说:“子乾,你可能不知道,梁大人,十岁前学徒,三十岁都是酒匠。酿酒技艺,在渚国都有名;而且,有独门绝酿,始终没有外传……”

    “盖大夫,你要学,我必倾囊相授,跪地叩头,认师父!”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尤其娘子们。

    梁摩仰的小妾,今年二十岁,是个怀才不遇,最终断送笔墨,成了大将军的“贤妻良母”。见这么多娘子来,尤其得知国王将重用女官,她借着酒劲,就不加掩饰地流出了泪水……

    “你看看,你看看,这人好热闹,嫁进门十个月,终日伶仃数日子,今日来了这么的娘子,喜极而泣……”说完,梁摩仰憨笑着,像个老顽童;同时,甚至满脸爱怜,似乎是对自己的女儿。

    “是,是是……也是贪杯了……”

    “无妨,高兴,就继续饮酒。老夫私酿,最为神奇之处,正是先醉后醒,酣畅正是时候!陛下,各位大人,各位小郎君,还有小娘子们,今日酒管够!”

    “好酒,绝对是独有的佳酿!是不是要有诗,才算完美啊!”

    “年轻人先来,无须分先后,面对老夫子,可求平仄,亦可‘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姓怎么了……姓张的别树一帜,照样有人记得……”

    “梁大人说得是,平仄格律固然受遵从,却也不免存有弊端,平仄有时过于拘谨,拒了字义坏了语意……”

    “本人赞同,也不排斥俚俗诗体;张打油,亦有追随者!”花迈有时也不怕得罪人,尤其涉及陈腐规制时,她甚至可以忘却文雅作派!

    “纪大夫,你就开个头吧!”国王示意子乾,让他开个头……

    “臣,遵命!”

    “来,先饮酒,再作诗……”国王举起酒杯,直接就干杯了。

    子乾喝的酒还没下肚,他的脑子飞速运转。这里有盛世大文豪的徒孙,此人名叫赤盏,为四品尚书右丞,今年六十有八,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等诸务。据说人品极好,文采堪称顶流。

    赤盏的主要成就,即兼收并蓄黄老学术。书画造诣亦是不凡,是渚国写意画泰斗。至于诗词曲赋方面,相信也绝非等闲。

    因而,子乾比较担心,自己那点诗词笔墨,恐怕“飞白”太多;在这上头丢人,绝对不可以。

    他的脑子,使足了劲,转了几亿圈后,决定欺负古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抄后世精萃变通过关,这必然会百发百中……

    借着酒力,子乾大声吟诵:“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

    国王自幼攻读诗书经典,而作诗却令他头痛,因而,让他先来或后来,那都是扫他的酒兴。但是,他的评判能力却很强。

    可是,国王却先发制人,将“鞠”踢给了赤盏的两个弟子,他说:“今日,不是斗诗,是乘兴而发,因此,同龄人先评价!”

    “是,陛下!微臣不才,却认为,梁大将军的美酒,被玷污了!”

    这话一出,三十几位贵宾,包括国王在内,都不约而同地,表情异常愕然!

    “请,这位小郎君,您继续!”子乾笑脸相对,并诚恳地抬手示意……

    “纪大人,这评价,难道还不够么?”

    “小郎君,本人败兴,你何不以神来之笔救场!”

    “纪大人的诗,乃旷世佳作!老夫佩服!不过,纪大人,倒是少年老成……”

    子乾明白,应急出手,略欠考虑;这倒也无妨,老成,本就他的内在所蕴藏的特质,因而,这都无须多虑。

    不过,赤盏这叫好,倒是令多数人诧异,几乎都是满头雾水。

    国王不解地问:“这‘浊酒’难道另有寓意?”

    “是,陛下!这里的‘浊’实乃浓口琼浆,即古之葡萄酒。而浊谓‘毕’,乃萃取精华!”

    “原来如此!好诗,确是非凡之好诗!”

    “战事已止,北塬如今来求我渚国;各边军营强化训练,就是纪大人据说,弓马骑射战术‘训练’,让我们的将士更强!来,楚某饮胜此杯,愿陛下德政如峰,恩泽天下苍生!”

    这期间,赤盏的弟子,过去与之耳语几句,然后,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子,坐回自己的旃茵上,便红着脸对子乾说:“学生祁觚,有违礼教,失礼了!今日,甚是惭愧,望纪大人海涵!”

    “无妨!”

    “来,上白葡萄酒,去年秋酿,今日开去!”

    “好!饮葡萄美酒,孤要用你家的夜光杯!”

    “是,陛下!这上等夜光杯,来自西域肃州,此宝物,本就要敬献陛下。没想到,陛下消息如此灵通!”

    “是啊,梁府,孤有细作!”

    大家听了这话,非常吃惊!就算是玩笑,也有点毛刺……

    “是,臣知道,是臣尊贵的妹妹!”

    “哈哈哈哈……哈哈哈……”

    西域夜光杯取来了,梁摩仰的小妾,将两只杯放国王面前,然后,她斟上葡萄酒。不知为何,这个二十岁的人,手竟然抖得厉害,而且,玉白的肌肤,泛起了鲜明的红晕……

    国王说:“今日,说是梁爱卿的赔罪宴,实则是九州同气,再庆卫边凯旋!”

    “是,陛下!”

    “今日,诗词,美酒,家国事,无须定题,不加规矩!来,各位举杯,畅饮浊酒!”国王酒量普通,此时,掺上葡萄酒,酒劲合并增长,他可能快失态了!

    “学生祖父讲过,蜀地前宰相韦庄有云,‘酒绿花红客爱诗’,此时忽然想到,不知这绿色酒为何酒?”这位小郎君,是楚荣生,楚丘南之子,据说很有才学,比他的父亲稳重得多。

    “是啊,孤亦想知道?”

    “陛下,这酒之绿色,并无绝对标准,该诗借绿之意,实则意不在酒。只是,白葡萄酒淡绿虽微,确实目视可见。而早期绿色琉璃酒具,多用于盛白葡萄酒;尤其陛下所用夜光杯,酒会更绿。而盛红葡萄酒时,却要用剔透的琉璃或水晶杯……”

    “正如纪爱卿所言,这酒果然为绿色!”

    “了然!”赤盏终于算有了反应,他同时拱手向子乾致意。

    “其实,我华夏酿酒史,葡萄酒出现约有9000年!”

    “哦!真是长见识了!”

    子乾觉得有点怪,这怪就怪在,他们竟然没有疑义。他心中高兴,这应当是大家都相信他。

    “纪大人,小女子可否成为您的弟子?”梁素姝的脸已成桃花色,脸里透着品红……

    “纪大人,在葎城,你可是答应过了,今日,可不能反悔啊!”

    “梁大人,那日的酒,与今日的酒,虽有不同,然而,梁人的酒意,则完全同范而出;在下都只是学生,哪有授业传学资质!”

    “纪子乾,你是没答应他,但是,孤却答应了!”

    “是,陛下。臣,不能让陛下言而无信。梁素姝这个弟子,臣,收下了,且会竭尽所学所知,倾囊相授!”

    “还有,上次提过的,你的小妹盖玉儿,近邻独吉雪,那色波乃,李韵施,殷大将军的小女殷嬿,花学士之女邬朱,第五大将军的女儿第五朵,豆大将军的女儿豆琪,裴大将军的女儿裴叠;还有姬娑、菩萨蛮丹,达朗的祥瑞三娘子。甚至,已在有司就职之年少才女,哈拉巴优,吐火罗依等。狼茛,这个狼丫头,你也得收下,孤就要你教出百个千个出类拔萃的女官!”

    “陛下,这么多的小娘子,皆金贵无比,打不得骂不得,臣,如何施教!”

    “不要你去六学二馆传教,那是他们与你不同,而你拥有的学识,他们几乎没有。而你的方法,教学这些小娘子,必会受益更深厚!”

    早期的六学二馆,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隶属国子监;二馆则指弘文馆、崇文馆。传授的内容,也只是课本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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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哄小娘子,子乾真没有什么经验。她见允茉流泪,尤其是压抑着抽泣,他心里异常酸楚,同时也不免慌乱。情急之下,他几乎是本能地,采取从小到大哄须弥婴的方法,那就是精神转移法。

    他便开始讲昨日宴会,讲得极其细致,不谢过每个细节;不管什么,包括他尴尬,甚至丢人的情形都不忽略……

    “娘子,可否平复心绪了?”子乾故意盯着允茉的眼睛,这实则是挑战他自。他的特质中,正包含了这种特殊现象,他几乎不能与人对视……

    允茉冷白的肌肤,泛起了桃色红晕。因为,不用说男子如此;成年后,即便是娘子,甚至她的母亲,都不曾有人这近距离凝视。羞得她眼睛都不敢睁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竟然如此害羞……

    用泽云的话说,允茉是所有宫苑王府孩子中,最有心机却最仗义的女孩,她精于算计,却几乎不曾自私利己,她摔倒了自己爬起,不会哭闹耍混;面对男孩子,她从不畏惧,甚至,她会揪他们的耳朵,掐他们的脸,相对逾越教化……

    允茉坐起身,去长几上取了两颗草莓,一颗放子乾嘴里,一颗放进她自己嘴里。

    这几种草莓,似乎是品种区别,不仅外观有差异,口感或酸甜程度不同。

    这些草莓果,都她亲自采摘的。昨日,艮子等驱车出城,她带领几个小娘子,还有侍卫仆从,在近郊坡地采回很多草莓。

    “郎君,陛下让你收女弟子,实则是设定个借口;为何请九州首尊,还有吏部的副职,却没请首相和右相,他就是要逐步解锢,让女子能进六学二馆。他是设局的红方,却以为他的当头炮,黑方便是那些权臣;无论对方如何想,他都无悬念地飞相……”

    “小娘子,兰质蕙心,在下须刮目相看!”

    “陛下,还将有棋局,亦会拉上你,或许去做‘马’,但愿不是‘卒’……”

    “是,晓得娘子的心思,我自会谨言慎行!”

    “郎君,婚期指日可待,娘子我,已别无他念,今生不回北塬,只想早育有儿女,教他们如何自立生存,宁做匠人亦或商贾,终生不进官府,更不会入朝堂……”

    “是是是,这些,都依娘子的意愿!”

    “将来,不知会有多少儿女……”

    “三五即可,多了操心!”

    “做梦么,雪儿,波乃,梅妜,索杏,屠杏,甚至不止;每个育有三子女,需备多少双箸,多少张睡榻……”

    “本郎君,只要允茉!”

    “想得美,渚君与北塬帝不弃干戈,你,圣手神医也好,银青光禄大夫也罢,半个旅的儿女,不出二十载,都来孝敬你了!”

    “罢娶!回西南!”

    “郎君,是不是忘记谕令了?帝王金口玉言,谁都可以变卦,他们的威严何在!”

    “在下只是顾及身边人,绝非任人宰割的懦夫,大不了鱼死网破!”

    “郎君,允茉不想洞房没入,竟然成了寡妇!”

    “娘子,我也不是去赴死!”

    “好,那就得屈从!”

    “哪里,并非屈从,而是在下幸运,是命运将允茉送到我的面前……”

    “据说,郎君不是油腔滑调之人,这才多久啊,就被那些乱臣教化了!”

    “娘子,我天生如此,可能会被误解谄媚,而实则我就是那样认为。比如,我说你有旷世容颜,还有令人惊诧的智慧!这都是我内心所认定!”

    “郎君,我比荟泽或波乃美貌?”

    “允茉,至少我认为,容貌入目,本能装进内心,即是美。美貌之义界,不以他人作比较,才是识得真美的至理!约定俗成,必然俗且短寿……”

    “郎君,黄老先圣,不过如此,敬佩,敬佩!”

    “允茉,这可就过了噢!”

    “正如你的特质,这,也是我内心所认定!”

    “好好,我相信了!”

    “郎君,说正事--渚君陛下先赐婚,北塬陛借我的大度,强定三妻六妾,且须如数迎娶!”

    “你,你为何……”

    “我,不想让郎君为难,亦不想让郎君今生抱憾!”这个轻易不流泪的人,她竟然又涌出了泪珠!

    “有何抱憾?没有,能娶允茉,今生无憾!”子乾想,既然必娶,就要强制自己那得她的好,认可她的好……

    允茉扑进子乾的怀里,控制住情绪,她郑重地说:“郎君,帝王再荒唐,你我不幸成棋子,就当仔细对待。我们两处家人,头上都有屠刀……”

    允茉此话出口,让子乾突然严肃起来。他确实有大智慧,却也有与智商相邻甚至交错的缺陷。

    他抱起允茉,将她放到胡床上;然后,斟了杯菊参枸杞茶,他在马尾毛厚旃茵上,仰头对允茉说:“娘子的智慧,我可能恰好欠缺,你说说看,这婚事要如何打算?”

    “郎君,首先说,那两人是帝王,两国心照不宣,各有打算;我们抗旨不能,只能尽快商议妻妾人选,否则,他们若是指定来宫中弃女,甚至是寿命将不久的人,我们将如何承受!”说着,允茉站起身,她拉了拉发皱的裙子,严肃地说:“我们要争得独吉姊妹,此前就有耳闻,独吉姊妹心仪郎君。可是,她们依然不足数。要么,荟泽做嫡,我与雪儿做平妻,梅妜,波乃,屠杏,索杏;小的那个可做指望,还需有人充数……”

    “好啦,你这哪是说正事;荟泽提扯进来了!”

    “郎君,你说过,天下终归要大统……”

    “停住,娘子,你停住!前太子的女儿,你不知道这话掉脑袋!”

    “这里,只有你我!”

    “谨言慎行,这是你提醒我的!”

    “郎君,陛下寻来你,首先要你这智谋脑袋,其次,为荟泽打算;当然了,也就是为渚国打算!而荟泽,与我往来最多,她已透露过心思;她认为你心仪她,而她,也确有爱意。我说要她做嫡妻,难道有错么?”

    “谢娘子大度,处处为我着想,却处处亏了自己!”

    “为这个家,还有南北亲人,允茉只要是郎君的人,今生无憾!”说着,她又扑进子乾的怀里,并且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她不知道,子乾似乎不太适应。而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偶会希望亲近允茉;真的太近时,他又浑身不自在,总感觉犯了错误。他本想将允茉抱起,放在胡床上去,却觉得可能不妥。他对允茉说:“允茉,我会想出对策来,定要扭转这不利之局!”

    “郎君,都说你极善纯良,对娘子下不得狠手!难不成,还没洞房,就要休了我!”

    “哪里,是说扭转谕令所定妻妾人数,我,只想娶妻,不纳妾!”

    “赐婚是国王陛下,北塬的谕令,可是指定梅妜为妾;就算是迫不得已,郎君,这是双边博弈,你,只能屈从!何况,你还不知道梅妜有多好……”

    “好好!晚膳时辰到了!烤野豨肉!”子乾扶起允茉,又帮她抻平压皱皮的裙子。

    “郎君,那野豨肉,梅妜和婴妹早腌好,此时,艮子已去炙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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