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璟看两人远走,心中没拿好主意要不要去,却听到裴易道:“今日下学早,要不咱喝酒去?”

    “行啊,听说宝华楼这几日来了几位江南歌姬听说可是名满江南的头牌呢…”岑帆道,“裴公子带我们去开开眼。”

    “哪里轮得到你开眼。”裴易斜睨他一眼,道,“那些个歌舞伎,早被宇文政送宫里去了。”

    岑帆咂咂嘴道:“那却是见不到了。”

    “不过……”裴易轻笑,“既然本公子在,倒是可以带你们去另一处好地方!也有好酒好姑娘。”

    “走走走。”众人七嘴八舌应和道。

    “琦云走吗?”顾有思挤到杨如璟面前道。

    “我……我得回家去了……”杨如璟脸一红。

    “杨兄还小,那能去那种地方,还得回去绣花呢。”岑帆道。

    众人又是哄笑。

    沈飞白也听得生气,正要开口,却被杨如璟扯了扯袖子。

    “怎么,沈公子要去?”岑帆道。

    “他一个粗人,不把姑娘吓跑了?”裴易目光轻轻扫过去,却落在杨如璟身上,他一双深邃的眼看着杨如璟,柔声道:“别理他们,下次哥哥单独带你去。”

    “多谢……多谢裴公子好意。”杨如璟当下有些手足无措。

    “走吧,这整天讲什么《汉书》,听得爷脑仁疼。”裴易一挥手,带着众人乌央乌央走了。

    “先生病重,还坚持讲学,但为这一帮纨绔子弟,真是不值!”见众人远去,杨如璟越想越气。

    “现在北越侵我国土,扰我安宁,辱我百姓”沈飞白道,“这帮高门子弟,成天也只讲这吃喝玩乐……”

    “只恨不能报国,空有这副身躯!”沈飞白咬牙,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这棵大树已有百年,树干粗壮,根深叶茂,被他一拳相击,竟晃动不止。

    “你这力气,不去武院学习可惜了。”杨如璟道。

    “没办法,家里老头子就让我来念书。”沈飞白又一拳打在树上,树干摇动,他愤愤道,“怎么求他都不行,真是个老顽固,我哪里是读书的料。”

    “难道不是你没考上吗?”杨如璟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棵树你再打几下可就真的倒了,到时候朱夫子把你抓去训话。”

    “别别别。”沈飞白连忙收回手,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朱夫子力气可比我大了不少,没考上这个……唉,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嘛。”

    “那就祝你下次马到成功,一举入院咯。”杨如璟笑了笑,转身要走。

    扬武院是靖和七年初开设的,也是临崇将军和当时的西北节度使姜勇联名上书,说军中缺乏良将,希望开设武院,又由闻先生牵头,仿照弘文院的制式,在旁边设了扬武院。

    扬武院自从开设便是严格武字当先,每年有春试、秋试选拔,科目繁多,有骑射、兵法、剑术等等,每年能考上之人,必有身手过人之处。只是可惜姜勇节度使只任了一季的教习,便因贪墨之罪,被宇文政告发,而后宇文政的儿子宇文平江便接替了这西北节度使的位置。宇文平江对扬武院素来没兴趣,这武院教习便一直空缺了一位。

    “琦云琦云,在我考上之前,能不能有个事情求你?”沈飞白拉住了杨如璟的手道,“能不能请你带我去一下武院。”

    “你自己去就好。”杨如璟脸一红,立马抽出手道,“我要去看看先生。”

    “先生病着,白月公子会去照拂,你又不是大夫……琦云兄,求求你了,先生一会儿再去看,你先和我去武院吧。”沈飞白扭扭捏捏说半天,才开口道,“我自己去不了。”

    “你之前不是老带我去吗?”杨如璟疑惑道,“我看你轻车熟路,比谁都门清。”

    “我去不了……”沈飞白道,“要用你的铭牌。”

    “我的?”杨如璟一怔,从袖中掏出铭牌来,那铭牌是青铜所铸,背面是小篆的“弘文”二字,边上缠绕着八宝花纹,正面中间刻着一个杨字,下角是一羽凤纹。她昨夜已经仔细端详过良久,如今再看这铭牌,也未见什么过人之处。

    “这和你们的有什么不同?”杨如璟端详着铭牌,“不过是多了这凤纹罢了。”

    “就是这凤纹,我偷偷见到,朱夫子之前去武院,用的令牌,也有凤纹!”沈飞白接过铭牌道,“你不知道,弘文院本就是萧皇后一力促成,现在每年的开支也都是萧家拨出来,你看我们院中不少凤羽装饰,便知,这凤羽有多少分量了。”

    杨如璟恍然,之前之所以未发现自己铭牌上的凤纹标志,只是因书院诸多凤纹装饰,以为铭牌上只是书院寻常图案,这么一说才知,萧后竟在这弘文院中,有不小地位。萧皇后久居后宫,如何能与这弘文院有关系。

    “武院有武院的铭牌。”沈飞白又接着说道,“我观察了半年多,这院中啊,只有你的牌子,文院武院都可以去。”

    “连那个不可一世的裴公子都不行。”沈飞白补充道,“我还以为呼风唤雨的裴公子,能有不同呢。”

    “那我带你去,然后我得回来了。”杨如璟道。

    “多谢杨兄!”沈飞白大喜,向她深深行了个礼。

    “弘文院不是皇上开的吗?关萧皇后什么事?”武院与文院相连,在旁边,只是门开在另一边,所以虽然挨着,但是两个人也得走着一段路,路上,杨如璟忍不住问道,“为何你和顾有思都说是萧后的功劳。”

    “你看咱们皇上,哪里有能开书院的样子,即位之后,不是修宫殿就是打仗,不是找美人就是找歌舞伎,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后宫一年比一年庞大,将士一批一批死在西北,这些年民间怨声载道。”沈飞白道,“相传啊,当年惠王夺嫡的时候,闻先生虽官至太师,但是要告老归乡,回去给学生讲学,是萧后出面请闻先生相助,她知道闻先生一直有传道天下之愿,便许诺惠王登基后,为他开七十二所书院,让天下所有贫寒之士都可以学经史子集,察宇宙之微,其中便有这七十二院之首的弘文院。所以闻先生,才留了下来。”

    杨如璟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加上凌霜所说,萧后让母亲嫁祸太子,这桩桩件件,都是筹谋过人,也都是狠招杀招,想来若非萧后之功,父皇只怕也难最后争得这储君之位。

    “当时惠王为了争储君之位,做小伏低,愣是演了十年戏,做了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骗过了所有人,谁知道一上位之后就……”沈飞白叹了口气,“书院之事被他忘得干干净净,萧后多方奔走,甚至把家里的宅子都捐了出来,加上闻先生的弟子四处奔走,直至靖和四年,这书院才开始讲学。”

    “竟是这样。”杨如璟一愣,“天下都传皇上重文道,开文院,取士子,是难得的贤君……”

    “都是那些文臣鼓吹出来的,不管外面怎么说,我对萧皇后,都是有这一分敬意的,一个女子能做到这些,早就胜男子百倍了。”沈飞白道。

    他见杨如璟听得有兴趣,便道:“顾有思的父亲是史馆史官,这些旧事他最熟悉了。你若想知道……可以去找他聊聊,他不做裴易狗腿子的时候,还是有趣的。”

    萧后,萧青妩,这个名字在今天再次出现,杨如璟又想到了那天夜里,坐在桃花树下的女子,美丽,慵懒,雍容,似乎能将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手中,火光跳跃着,在她那一双冷静的,没有情绪的眼睛里。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算计是她,引人入局是她,可开书院,留闻先生,传道天下的,也是她。

    杨如璟叹了口气,她如一个美丽的影子,无法捉摸。

    因为幼时与宫中来往便不多,父皇的妃子年年在换,宫中都是新面孔,兄弟姐妹中,除了与二哥早年会带她玩耍之外,其他人都几乎没有什么相处,所以她也不接触宫帷的事情,只在自己的小小宫殿中,做自己喜欢之事,所关注的,所在意的,也不外乎那一方窄窄的天地,偶尔听到的宫廷之事,也是由凌霜和婉华听来说道。

    后来来弘文院上学之后,视野广阔了一些,因为同窗好友都是年轻一辈,也都有借着书院考学来入仕之心,所以同窗相聚,也总听他们论一些家国之事,但是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一心求学,专注古籍和先生讲学。这次晋王围困之事,忽的搅乱了她的生活,她未想到,千里之外的一桩事情,竟然与她也会有紧密的牵连。

    现在一看,她忽然觉得,只顾着眼前这些东西的自己,曾经如此狭隘。

    也错过了那么多,命运曾抛给她的线索。

    杨如璟出神中,沈飞白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杨如璟道,“你这般妄议朝政,不怕伤及自己,连累家人吗?”

    “我父亲只是临阴县令,芝麻小官。”沈飞白道,“但也自小教育我要做堂堂正正之人,他原以为在南楚都城,本该是天下最政通人和之地,于是千方百计掏空家底把我送到这里,现在我却只觉得不值得…”

    “你放心,今日这些话,我绝不告诉别人。”杨如璟道。

    “告诉也不怕,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害怕的!”沈飞白道,“今日听朱夫子说叶塘重新领兵西北,我想去西北,投叶将军!”

    “这消息都未知真假,你就直接走?”杨如璟道。

    “这弘文院如今,早已违背了闻先生和萧皇后的初衷,都是一些富家贵族子弟闲来消遣的跳板罢了,那些今日去喝花酒的人,想必在外面,也要号称闻先生学生吧!”沈飞白冷冷道,“我确实不想待下去了。”

    “那你去武院,以后我都我的牌子给你。”杨如璟道,“去学点拳脚功夫。”

    “原先我是这么想的。”沈飞白一笑,“不然怎么成天拉你去骑马。可是今日听到朱夫子说了叶将军,我就一刻也按耐不住了……”

    “自小,叶塘将军就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我才记事,就听他智斗北越名将金木生的事情,我想着等我长大,就去燕州投叶家军,谁想到……”

    “谁想到叶塘将军被迫卷进了十年前的夺嫡之争。”杨如璟道。

    “对,鲁王以叶将军为棋子,以逼太子谋反,险些葬送了整个叶家…”沈飞白叹了口气。

    “后来叶将军就告罪辞官,遣散将士……”杨如璟道。

    “虽然不知道现在为何叶将军又愿意带兵抗敌,但是,这一次我定不会再错过了!”沈飞白道。

    “哪怕消息不实,我也去西北走走,长长见识!”沈飞白道,“也是惭愧,我明年就十九岁了,霍去病将军二十岁便已经拜骠骑将军,指挥河西之战了!我还碌碌无为,毫无建树。”

    “那我们现在去武院做什么?”一路闲话,两人走到了武院门口。杨如璟被他说得也心中振奋,忽然想到既然要投军,那今日还要来武院。

    “来和朋友告别。”

    两人站在武院外,一个毫不起眼的院门映入眼帘,如一个寻常院落,大门青砖黑瓦,没有更多装饰,门匾上书两个苍厉遒劲的大字——“扬武”,笔意酣畅,一眼望去,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门右边有一柄长枪插入没入土中,长枪柄有虎口粗,上面已有锈色,这种长枪制式该比一人还高,但是露在地面只剩三分之二,剩下的枪头,竟是直接生生插进了土中,沈飞白上前去要拿起,试了几次,竟是纹丝不动,门口的守卫也没有阻挡,只是冷眼看着,想必应该有诸多人来这里试过要拔起此枪了,但都没成功。

    “这是谁的长枪?”杨如璟问道。

    “前朝开国皇帝齐武帝纵马入长安,至此地,便将手中长枪插在地上,说从后,天下止戈。”沈飞白道。

    “怎么又无人说起这个。”杨如璟问道。

    “可能是咱南楚的皇帝不喜欢齐朝。”沈飞白凑近她,低声道。

    门口守卫验了铭牌后,放了两人入内。

    “之前来那么多次,你也没问过。”沈飞白道,“你这小孩,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事儿。”

    “忙着念书呢。”杨如璟随口道。

    “那你可得早日中个状元。”沈飞白抢白道。

    “那我回去念书了。”杨如璟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来都来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沈飞白忙拉住她。

    “什么人?”

    “他是天下最锋利的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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