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沈飞白后,杨如璟独自回去,黑夜将至,书院已经熄灯,她看着院中万物都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种广阔的安静笼罩着庭院,她感到有些不真实,白天大家还在这里与先生讨教汉书,与朱夫子斗嘴,和同窗嬉戏打闹,可现在,她和沈飞白却是要别离了。

    人生的际遇便是如此。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面对空空的庭院,杨如璟轻声道。

    从今之后,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就再见不到沈飞白了……他们像是两朵云在这里交汇,然后又分开。杨如璟边走着边想到,可若是,若是她和亲时,到黄河,到西北,到了叶塘将军驻守的地方,是否能见到他一面呢?但是他又怎么知道她是公主?杨如璟笑着摇摇头,人一生的相遇和离别,从来都是难以计算的。

    忽然前面出现了一道断了的围墙,杨如璟方才想起,自己已经不用再从这里翻越过去,也不必再走摇摇晃晃的危桥了,她的小马车现在应该已经停在书院门口等她回去了,婉华在等她了!

    想到这,杨如璟急忙转身往回走,此时天已经快速的黑了下来,她从没有在熄灯后来过书院,明明是熟悉的路,竟都有些不认识了。她加快了脚步,却越走越觉得周围陌生,忽然看到前面有一抹暖黄的微光,心中大喜,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因为闻先生办学的初心便有为贫弱之人讲学,所以弘文院前面是讲学的庭院,后面还有一些厢房等供人居住,闻先生每每回京,都得各方权贵邀约,为坐上病,可是闻先生却只是带着学生们住在这后面的小院子中,每日仍是讲学和修书。

    若是见到了后院的人,那便能问问路了,杨如璟想道。

    顺着灯光往前走,正是一方小院子,院内是茅草房,杨如璟看了一看,心想这或许是马夫或者厨子所住,便大着胆子往前去。刚刚走到窗下,还未来得及敲门,却听到门内有响动。

    “我当年已经犯下大错,如今不可一错再错!”

    竟是闻先生的声音。

    杨如璟一惊,忙往后退了几步。

    旋即,屋内传来起伏的咳嗽声。窗子人影浮动,两个人围了上去。

    “先生您不可再动气了……”这声音似是今天的青衣童子。

    “我这次回来,便是要劝谏皇上,当以天下万民苍生为重……”闻先生仍是咳嗽不止,后面的话已经几乎不可闻,“这次回京……我便不走了……”

    “先生多保重身体。”此时说话的竟是个女子,听着声音不算年轻了,先生在京中还有女弟子吗?

    杨如璟有些好奇,忍不住又要向前看。

    “姑姑,您请回吧。”童子道,“闻先生该喝药了。”

    “告辞……”

    语罢,便要开门,杨如璟避之不及,忽然被人拉到了一边。黑暗中,有人带她藏到了院子东厢房的墙壁中,她闻着来人身上淡淡的墨香,有莫名的安心。

    “你怎么在这里……”白月的声音轻的微不可闻。

    “迷路了……”杨如璟看着院门打开,一个黄衣女子走了出来,她看不清模样,只是看到她佩戴着一个碧色的玉环。

    院中又恢复了平静。

    “我去给先生送药,出来送你出去。”白月道。

    “好。”

    白月打着一盏灯笼,走在杨如璟身边。今天晚上云层很厚,没有月亮,星星也很稀疏,杨如璟第一次夜晚在院中行走,这个旧院子中很多台阶和门槛,她走得极小心。

    夜里起风了,杨如璟大病刚愈,觉得寒意顿生,轻轻抖了一下。白月察觉后,虽和杨如璟并排而行,却比她快上一点点,侧身替她挡着风。

    “那是宫里的人。”白月道,“先生不喜欢他们,也不愿意我们牵扯进去。”

    “原来是这样……”杨如璟道。“先生怎么样了。”

    “先生是从太原府来的。”白月道,“他在太原府就病了,一路舟车劳顿没有停歇……更是病得厉害。”

    “怎么那么着急赶回来。”杨如璟疑惑。

    “先生想面圣。”白月道。

    杨如璟心想,闻翊先生已经七十三岁了,身体不好,还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在太原府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晋王被困凉州之事吗?晋王被困,竟是引得各方势力都牵动。

    “面圣谈何容易。”杨如璟苦笑道,十三年中,她能见父亲之次寥寥。

    “先前皇上半个多月都没有召见群臣……”白月叹了口气,“闻先生每每言此,都痛心不已。”

    “你原是不关心朝中事情的……”杨如璟道。

    白月今年十七岁,却已经是弘文院中学业佼佼者,深受各位夫子喜爱,白月出身微寒,幼时因缘际会得遇闻翊先生讲学,因此开蒙较早,而后发奋学习,他天资极高,也极为努力,在陇西已有神童之名,十四岁那年竟是以布衣之身生生进来了这满院贵胄的弘文院。因为出身与院中同窗相比,差距极大,加之他一心向学,不喜热闹,平日生活也极为勤俭,所以与院中公子哥们来往不多。

    裴易等人虽然嫌他呆板无趣,不甚喜欢他,但因为他确实学业出众,平素也为大家答疑解惑,所以对他也有几分尊敬。

    “闻先生总对我说,他因十年前一念之差,助惠王得势,才致今天下万民如今在水火中,所以不让我牵涉朝政。”白月道,“先生待我如师如父,他的心愿,我自然要遵守。”

    说着话,两人过了一道垂花门,到了一段狭长的小道。

    因为天色晚了,白月知道杨如璟家教严,便抄的小路带她出去,在这院墙外两人并肩而过有些挤,白月便将灯笼递给了杨如璟,跟在她后面走着。

    走过这段狭窄小道,竟直接到了门口。

    “先生讲汉书时说,‘水至清则无鱼’,先生是否,对自己太苛刻了?”杨如璟的声音被狭窄的小道荡出了一阵阵回声。

    她刚刚走出来,便到了书院大门口,一见她来,便见婉华早已迎了上来,要为她披上披风。

    杨如璟眼尖,看到这披风是女子样式,便忙上前按住婉华的手,回头对白月道:“多谢白月公子,请留步!”

    “明天见,琦云。”白月在她身后,行了个礼。

    她上马车时,才发现,刚刚为了哄着婉华快走,手中灯笼忘了还给白月,不知道他回去路上怎么办。杨如璟看着灯笼,这灯笼是一盏普通的方吊书灯,只是在下角,用水墨画了一枚弯弯的月亮。

    “那位就是白月公子呀?”婉华凑了上来,“我都没看清……不过远远一看确实气度不凡,很有风度呢。”

    “你都没看清,哪来的气度……”杨如璟抢白道。

    “不是都说什么……肚有诗书……气自华”婉华道。

    “那你也去吃两筐书去。”杨如璟忍不住笑了出来。

    “公主又取笑奴才。”婉华道。

    “今日怎么也那么晚,我看院中都没有人出来了。”婉华道。

    “我走错路了……”杨如璟道,“又走到那个小围墙了……一时没想起,可以坐小马车了……”

    说到这儿,杨如璟便止住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脑中乱乱的,此刻坐在马车的锦垫上,她忽然感到一种疲惫和倦意袭来,她斜斜靠在婉华上,闭上眼,不再说话。

    之前每次下学,她几乎都要事无巨细的和婉华说学堂的事情,有时路上说不完,到宫中还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婉华虽然没去过弘文院,却都对那些先生啊同学啊了解得清楚了,今日婉华再迟钝,也发现不对劲了。自从杨如璟从皇后宫中回来之后,整个人像是变了一个人。

    但是她见杨如璟面露倦色,也不好再去问什么。

    忽然,婉华感到马车慢了下来,前面一阵喧嚣声和女子调笑声传来,她伸手去掀开帘子看了看,对车夫喊道:“小伍,去走旁边宣化门吧。”

    “是。”

    “前面怎么了?”杨如璟睁开眼道。

    “今日不知什么的,很多人进宫……有数十辆马车呢。侍卫一个个的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完。”婉华道。

    “歌舞伎?”杨如璟忽然想到今天裴易的话,说宇文大人为皇上网罗了一些江南的歌舞伎来……她望向窗外,已是夜深,早就过了外臣进宫的时间,一连串的马车停在宣宁门外。

    “可能还真是……”婉华从窗外探出头,“我还看到了琵琶和琴。”

    “宇文大人在吗?”杨如璟问道。

    “这就看不清了。”

    小伍赶马赶得很快,调了个头便从旁边宣化门进来了。

    “之前总听你们说,进宫的美人怎么怎么样,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杨如璟道,“真是热闹啊。”

    “听说南边,每天晚上都是点上一整夜的烟烛,灯火通明,花团锦簇,那些美人们打扮的像仙女一样,整夜奏乐游玩呢。”婉华道。

    马车走在回长宁宫的路上,无边的安静淹没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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