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璟回到宫中,凌霜已经备好了餐食,她胃口不好,只是随便吃了一些,饭后,她在院中走了走,见月亮已经从云层中透了光出来。她走到后院,见到小山坐在墙角哭泣。

    她蹲下身,在小山旁边柔声问道:“怎么了?”

    小山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比划着,眼泪掉了下来。

    杨如璟连蒙带猜,才知道了来龙去脉,原是她的哥哥在江南,为筹送的粮草做押运,被水匪杀死了。

    这是一周之前的事情,现在才传到宫中。

    小山哭得痛苦,杨如璟心中凄然,却觉得全身无力,她喊来书帷,让她带小山去找凌霜,看看能不能出宫去为她哥哥收殓。

    在苍白的月光下,她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紫莹扶着她回去,服了药之后,让她躺下歇息,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才睡着,杨如璟迷迷糊糊之中,便听到宫中一阵骚动。

    一会儿,凌霜轻轻敲门而入,道:“公主,皇上传您去东极殿。”

    婉华等人鱼贯而入,为她梳妆盥洗。

    难得有召见,婉华极为高兴,方才杨如璟胃口不好的烦忧一下子抛在了脑后,她为杨如璟梳好头,正要带上前些天萧后赏的金首饰,杨如璟开口道:“还是用银饰吧”。

    “银饰也好看。”婉华笑嘻嘻的道,“咱们公主怎么打扮都好看。”

    婉华手巧,不过一会儿,便将杨如璟装扮齐备。

    “裙子总可以穿娘娘赏的了吧……”婉华道,“你看多好看,还有银线在里面呢,这暗花,一看就很衬公主。”

    妆点完毕后,杨如璟着月色衫子、罩宝花卷草纹褙子,天青纱裙,虽然衣裙料子华贵,但看起来还是素净清雅的,便上了女官带来的轿撵,这轿撵极为奢华,用紫檀雕成,图案精致,帷幕四周挂着玉饰,还缀了七彩璎珞。杨如璟还是少女心性,若是原来,定是要好好端详这些漂亮玩意儿,可现在,她心思全然不在这里。

    她知道,东极殿中,等待她的是什么。

    “今天皇后娘娘在紫宸殿等了一天,才得皇上召见。”凌霜轻轻开口道。

    “二哥还在凉州生死未卜……”杨如璟闭上了眼,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伤。

    “定国公也想借北越的手……”凌霜低声道。

    自慧德太子去世后,皇上一直没有立太子。他想到本朝太子自太祖起,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善终,便决心不再提前立太子,便自责慧德太子早夭,原是他立太子的缘故,从后便再也不提此事。

    虽然他纵情酒色,膝下子女众多,但是成年的皇子也只有晋王杨晟和齐王杨司。这一两年,朝中局势动荡,都因此事而起。

    “饥荒、水匪、盗贼……这些事情,父皇都没有放在心上吗。”杨如璟又想起今夜听到闻先生沙哑的嗓音,“我当年已经犯下大错,如今不可一错再错!”

    她想到沈飞白,想到小山,想到那些艰难地活着的人。

    “公主不要思虑过度。”凌霜看着杨如璟道。

    “你从哪里打听的消息……”杨如璟苦笑道,“这些话,又是谁让你递给我听的。”

    “公主……”凌霜眼中也有凄苦之色。

    自从凤凰水榭那一晚之后,再亲近的人,也终是有了罅隙。

    轿撵不知道走了多久,晃晃悠悠的,杨如璟竟又睡了过去,轿外时常传来喧闹之声,一阵一阵的,半梦半醒中,她还听到了囚车中锁链响的声音,很快又消逝了,而后母妃的声音,凌霜的声音又交替着响起来,后面又是小山呜呜的哭,乱七八糟,断断续续,像是她小时候看元宵灯会时的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截跟上一截,就已经演完了人生百态。

    轿撵停下,凌霜将她搀下。

    她站在东极殿前,东极殿是前年刚刚修好的宫殿,极为奢华富丽,虽是夜深,但是宫人进出不绝,灯光映照,明亮如白昼,

    “可是快到亥时了。”杨如璟道。

    “是。”凌霜道。

    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官已经候在台阶下,她垂手而立,身着三品女官的制服。

    “寒烟见过公主,请公主随我来。”

    “寒烟大人。”凌霜恭敬行了个礼。

    “劳烦寒烟姑姑。”杨如璟柔声道。

    寒烟引着她们,步上台阶,来到了殿前:“陛下还在议朝事,需要公主稍等片刻,皇后娘娘在这里等着你们……”

    杨如璟远远便看到一个修长的剪影,头戴凤冠,锦衣流光,身边侍女簇拥着,都低着头,不敢直视,萧后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萧后确实很像个皇后,杨如璟心中想道。体面,优雅,聪明,有手段,她在汉书中读到吕后时,脑海中却是想到的萧青妩的脸。若是二哥即位,萧后的手腕……怕也不输,想到此,杨如璟自己都吓了一跳。

    二哥自幼是个怯懦的人,性格平顺温和,不太爱读书和习武,却很喜欢丹青花鸟,画画画得极好,连大画家李写意都夸的他“气旺神畅,笔墨华滋”,这样的人,若是当个闲散王爷,怕也一生平顺快乐,干嘛去打仗呢……她想不出来二哥上战场的样子。

    若是不打仗,她是不是今日,也便不用站在这里了。

    杨如璟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萧后的声音传来,她一路胡思乱想,已经走到了萧后身旁。

    “无事……”杨如璟道。

    “你在怨本宫?”萧后的声音有一股清冷的寒意。

    “儿臣不敢。”杨如璟温顺开口,“娘娘母仪天下,对儿臣多方照顾,儿臣母妃早亡,伶仃孤苦,能和亲北越,也是儿臣福气,儿臣哪里有怨……”

    萧后正要说话,杨如璟却话锋一转:“倒是二哥有没有怨,儿臣便不知道了。”

    “你!”这一句却正是戳中了萧后的痛处,她长袖一扫,冷冷看着杨如璟。

    杨如璟看着萧后,不过四日,萧后憔悴了不少,虽然脂粉点染,但也难以遮掩倦容。

    “男儿家保家卫国,本是职责所在,能够为皇上、为黎明百姓守国门,是晟儿的无上荣光。”萧青妩淡淡道,只是一瞬,她脸上的忿与恨便消失殆尽,又恢复了平常仪态。

    杨如璟心下叹服,若非两人隔得近,她都会心疑,那一瞬的脆弱可是错觉。

    “璟儿也是,虽为女子,心系天下,为的天下安定,自请和亲北越,辛苦你了。”萧后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杨如璟原想语言相激,看看萧后痛处,以期能不能伺机谈谈条件,如今一看,竟是破绽全无,她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娘娘抬爱。”

    “娘娘和公主皆是大义之人!楚国之幸,百姓之幸啊,请受老臣一拜。”一旁的一位老臣闻言,涕泗横流,俯身拜了又拜。

    “娘娘,皇上传召。”殿门小开,一个女官道。

    “走吧,璟儿。”萧后温柔笑道。

    杨如璟跟在萧后后面,走进了殿中,却见得殿中还有几个人。

    “朕已有决,你为何还要纠缠不清!”

    忽然一声怒喝响起,一封文书从台上重重扔下来,正砸在跪着的人身上。

    萧后见状,伸手示意杨如璟不再前行,退到了侧面。

    “皇上,臣冤枉啊……还请皇上明察……”跪着的人衣衫褴褛,还有血痕,似是刚刚从牢中提出,“臣一接急诏,立马便在江南筹粮,三天之内就筹齐了十万石运往凉州……”

    “我南楚大军势不可挡,之前早已连战连胜,将敌人追击到凉州以外,就是你等蛀虫,贪污粮饷!才至大军被困,你!苏明义,死有余辜!”楚帝端坐,呵斥道。

    苏明义,原来是江南苏家。杨如璟快速回忆着之前学堂听到的消息。他虽只任苏州别驾,但是苏家商贸发达,通达全国,财力雄厚,苏明义也是苏家唯一从仕之人,自是尽心尽力为圣上操持,所以很受圣上赏识,每年江南的采购、供奉都是他一手操办。

    苏家何须贪污这些粮饷……杨如璟苦笑,谁不知道苏家的产业富可敌国,每年给楚帝送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就不止千金。

    “犬子平江不知早年如何得罪苏家,此次凉州之围,犬子前线作战,苏家却在后方有意拖延……”另一个男子道。

    这该是兵部尚书宇文政了!

    “犬子为皇上万死不惜……可是二皇子,也困在凉州啊。”宇文政声音竟有哭意,“臣每每念此,寝食难安。”

    “冤枉啊皇上……”苏明义伏地痛哭。

    “皇上,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又是一个大臣开口道,“此事诸多疑点,尚待查清,不可急于问斩……”

    “若不问斩,怎么对得起前线厮杀的将士,怎么对得起临崇将军的忠肝义胆啊。”宇文政道。

    “裴大人……”楚帝脸上闪过不耐烦的神色,“又有何高见?今日青州季怀明刚刚上书给朕,要朕严惩青州饥荒高价倒卖粮食之人,军粮消失,而青州又出现了一批江南粮,如何解释!”

    “苏家的漕船一直往西,直到快到越州的时候才忽然整船消失……而青州与越州乃是截然不同的方向,若是要偷运粮食倒卖青州,何须这样南辕北辙,整船消失,这也十分蹊跷啊……这边军粮才消失,那边便出现一大批江南粮,哪怕最快的漕运,也难以恰好赶到吧……何况,苏家从商百年,一直以义为先,怎么会为这一点利而耽误国家大事?”裴尚道。

    “商人逐利,都是一丘之貉。”楚帝闷声道。

    杨如璟脑子中忽然闪过今日小山的哥哥。

    水匪,有水匪。

    怎么宇文政和父皇都没有提到水匪的事情?可是小山的哥哥,确实真的去世了。

    其中必有隐情。

    她又想到了朱夫子今日所说,季怀明曾经南下筹粮……也许那一批粮,是季怀明自己筹来的……这些事情堆在一起,要查清楚却是很容易的,只需修书一封问问季怀明,或者派人去青州、越州查看便可解开……查清不难,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宇文政如此着急杀人灭口,其中若非有什么勾当?

    何况哪怕贪污粮饷,也绝不该到问斩的程度……

    这一桩桩一件件,竟都和凉州之围有关,也和自己出嫁之事关联,她未想到,其中竟有那么多隐情,杨如璟心下不甘,哪怕做棋子,也不该连下棋之人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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