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毕,程怀珍和冕竹再见了一面。为的倒不是旁的,“夜归人”如今躺着,活儿总要有人来干。

    “殿下倚重你。”

    冕竹扬了扬眉,把空碗往旁边一撂。“你说这话怪恶心的。”开过玩笑,她面色一沉,向程怀珍说明来意。

    “我有一事相求。你是近臣,应当知道。”冕竹道,“殿下总不给我个准信。若这其中还有变数,现在就得忙起来了。”

    “什么?”

    冕竹朝她面前凑:“继位的圣旨,就不必多思了。得是这传国玉玺的下落,尤其和殿下息息相关,否则何以称个正统?”

    她这话说的不算早。申鸣鹤辞行前就同程怀珍说,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局势逐渐明朗。下一回,估计就是她擒来那乱臣贼子的项上人头。这擒的地方,大有说法。

    “宫中传来消息,说玉玺早被皇帝秘密派人藏于某处。听得你有习奇门遁甲之术,能否一窥天机?”

    听罢,程怀珍只是淡淡拒绝:“不必卜。”

    这等天机,也不能卜。“‘正统’于公主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笔。公主自有打算,考虑的时机比你早得多。”程怀珍心里早有答案,“这不是问题。”

    冕竹未被说服,蹙眉道:“万一东窗事发,使者前来对证,或是被慕容氏寻得……”

    前不久,徐旻回了一趟离魂岛。“真是自不量力。人没了,机关可还在。”她谨慎地耳观六路摸了进去,毕竟是个见证各路明争暗斗、以千计埋尸的乱葬岗。“第二值当的物件,当初也被我拿走了。”临走时,徐旻将机关悉数毁去,外人再也进不去,她也没有必要再来到此处。

    “当初?你去了刘荥家里?”

    徐旻反问时,容情不似作伪。“怎的,你知道这位刘知府?”她道,“这是摄政王党羽。只可惜我到来得迟,回收‘离魂’时,他已经往地底去了。”

    言及于此,程怀珍沉默不语。徐旻也不再追问。

    “……那时,应该还没找到。”忆及兰君,重逢成了诀别,程怀珍心上淤堵甚。“现在倒不晓得。”

    那一日申鸣鹤言罢,程怀珍多讲了一句,赤裸裸的,引得这位将军询问她和慕容氏有何仇怨。平复下心绪,她只是答这位王爷作孽颇多。直接,间接,因他而死的人太多了。

    “就算拿到手,又如何。慕容氏残暴,玉玺到了叛军手里,可以是正统,也可以是玷污正统的赝品。事在人为。”

    冕竹展颜:“你这话说得不仅让我放心,殿下听了想来也是舒心的。”她起身,拍了拍程怀珍的肩膀,出了房门。

    残阳如血。程怀珍合衣躺下,寂静之间浅眠,眠中繁杂多梦,有的和现实连缀。她受了重伤,一时成了公主府里最闲的闲人,其余人皆忙碌着。

    庄琢既要走到台前来,就不能一直做龙虎军背后的首领,而是要将不受宠“福安公主”朝前推,推到可以施施然提足上台的程度。

    人心并不安稳。庄琢其他兄弟姐妹,有的蠢蠢欲动,有的寻求庇护。日日精打细算,庄琢有时累到跑来程怀珍房间哭诉。

    “怀珍,你快些好起来。你得帮我。”

    在程怀珍面前,庄琢总是多情。似是觉着一味敲算盘叫人不喜,玩弄权术令人疲惫,庄献玉总是叹息。她一千个乐意用羽翼庇护昔日和她同饮一池苦水的姐妹。“只怕本宫怀着一片好心去,结果却是遭了辜负,跌了跤,腹背受敌。怀珍,越往后,我越不敢放松。”

    “公主,谨慎些是好事。”程怀珍拍着庄琢的后背,“保全到那时,人心自现。”

    她必须得孤独地成群结队。

    “我会补偿他们的……她们……”庄琢伏着,语气像是半梦半醒。“……到时候,我们会在一张棋盘上相见。她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呢……”

    反应过来自己也可以入局。不是作为一种高级交易品,而是切切实实制约的一环。

    此时此刻,程怀珍则如同走马灯一般,回顾一路走来看到的面容。

    每张脸,都为求生变成了不得已的混沌模样。

    小厮对杜徽一拜,把余铉尘死不瞑目的人首带回去了。

    杜徽无法将他埋葬。那一点残缺就算被带走,也无法和其他部位一同沉入余铉尘旧时长成的故土,只能因为所托非人悄声客死异乡。

    余铉尘的家在一个贫穷的渔村,那里也是一切的开始。

    直到现在,采嫣仍然不敢相信,余铉尘和杜徽大吵一架,离开逍遥宫投奔另者的那天,竟成了这对朋友的诀别日。

    “他死,我不觉得奇怪。”

    采嫣闻言一愣:“宫主,您……”

    “你认为我伤心欲绝,所以开始说胡话了吗?”杜徽微微摇头,“你错了。余铉尘这人,他的性格,很容易自己害死自己。”

    从不知道是否停留过一刻的悲恸中抽身,此时的杜徽沉稳到仿佛对友人之死漠不关心。“一次又一次。我看他受性格驱使,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推进常人不可涉足之地。”

    “一切总要有个了结。”

    她起身,负手望向采嫣。“采嫣,你一定会在某一刻突然发现,自己看似能够行动,好像可以改变,但你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采嫣打了个寒战。她觉着杜徽此刻所代表的某种不可名状之物,明确地说叫“命”,从未有过的鲜明和恐怖。

    “……你先下去吧。”

    她当时年纪太小,还不懂得连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仓皇稚嫩的决定,在命运看来会是一种怎样残酷而义无反顾的自毁。杜徽为自己的选择后怕过,这也造就她一生都不会释怀的罪恶感。

    杜徽好歹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一种,是连自己都不能意识到。

    采嫣微一低头:“是。”

    大殿上只剩下杜徽一人。她背过身,喃喃自语。

    “……薛朝生……”她念起另一位旧友的名字,“你已经让他替你试过这火坑的温了……你一早就站在里头……我无处给你祈福啊……”

    那双终于展露的双手,因为近乎自虐的紧掐相握,正在向外流血。

    杜徽想起那封简短的书信。如今,上面已经有一个名字被划去。

    “皇弟。”

    江烻闻声上前:“陛下?”

    “你有没有觉着,这宫里的人越发少了。”

    “陛下方才唤过张公公。”江烻没有正面回答庄祐,“前日陛下歇在贵妃殿中,还宠幸了一位宫女,给了淑女的位分。”

    庄祐一睨:“你是敬事房的太监吗?”

    “草民不敢。请陛下恕罪。”江烻立马跪地请罪,几乎与地面紧贴。

    庄祐面有阴翳,但并非因江烻而起。“朕知道你不敢,起来罢。”他闭眼,“你若是那样敢的人,朕该派你去战场,将慕容氏斩于马下,而不是将这功勋让给旁人。”

    前不久传来摄政王身死龙虎军的消息。令二者相争,从而渔翁得利先剿灭一支叛军的计谋应验,庄祐却无法因此松一口气。这只是不得已的缓兵之计,关键不在此计,因为这根本算不上计谋。

    庄祐不得不意识到一种更加迫切的威胁:整个庄氏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强弩之末。他将要成为王室的罪人。

    “朕有心扶持的太子,不成气候。朕的其他孩子,一个赛一个的平庸……朕怎能放心将江山交与他们中的一个。朕到地下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朕不想做这个千古罪人哪。”

    他看向默然流露悲戚之色的青年。“江烻,朕不信旁人。你与朕……你与我是兄弟。当初本就是皇弟坐这皇位,就算传给你,也只是归还而已……”

    说到此处,庄祐微凸的双眼在竭力张开间崩出血丝,双手伸到空中乱晃,显出一种骇人的激动。“皇弟才是身怀帝王气的真龙天子!你来做、做这皇帝,让你皇兄我当太上皇……找一处颐养天年罢……”险些滚落到床下,庄祐神志不清间惊出冷汗。

    青年随即不管不顾“咚”一声向前跪去,双手将他托回龙榻。“陛下,万万使不得!”再忙不迭冲人磕头。

    庄祐仰躺在榻上出着气,像是在混沌中梦游了一遭。“……起来。别磕了。”他看着屋顶朱红的梁,悲从中来,长叹一口气。

    “朕,能否在此处立身?”

    如此富丽堂皇,好像群星拱之;只是普天之下,此处不过一角。若有异心,群起攻之。

    “这里是皇宫,是陛下生长和办公的地方。陛下自然可在此地立身。”江烻道,“况且陛下身体康健,正值壮年。”

    庄祐笑之:“既是皇弟所言,朕自然相信。只是皇弟不在皇城长大,不知其中凶险。”

    “朕,已经闻到味道了。这副身躯同皇室一同腐败的味道……”

    一个王朝的覆灭必是有迹可循。夜半,庄祐将江烻弃于寝殿,一步一步走向龙椅,近乎不舍地坐上一坐。本是上朝议政的地方,现如今一片空寂,半缕人影不见。

    “陛、陛下……陛下!”

    一个小太监踉跄着进来,因为极度惊恐烂泥般摔作一团,趴倒在地上。庄祐看在眼里,觉得甚是滑稽,不过强忍这股不合时宜的笑意。“下去吧,不必再言。朕知道他们会来,朕就在这里。”

    总要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最终落于谁手的问题。令庄祐稍许讶异的,是民间歌谣中唱的那只“凤凰”。这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凤凰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中那个真正的渔翁,不但逐渐获得一方民心,还有能力降了那龙虎军的首领,成就一支不可逆转的合力打来。这凤凰为先皇某不受宠的妃子所出,是个许去笼络大臣的公主,是他一个不起眼的妹妹。

    “陛下,恐怕这、这福安公主对陛下有……有悖逆之心哪!”

    收集歌谣的张公公大惊小怪。“行了!”庄祐失了和他唱和的兴趣,“如今的局势,叫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还有何高见?”

    这狗奴才,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等不到人,庄祐心里暗骂。

    “……臣弟参见陛下。”来人声音清隽,身姿倜傥,挟一木匣而来。如此时刻,男子不和别的宫人作鸟兽散,而是恪守礼节尊卑,对他这个形同虚设的皇帝深深一拜。

    庄祐压抑声音中的颤栗。“免礼。”他来是一样的。应当说,张公公只在其次,江烻必须得亲临此地。

    “自从与皇兄相认,一切如梦似幻。臣弟宛若重活了一遭,只恨不能长久。”他似是情感难抑,话中微微停顿。“……我从未想过,这一日会来得这般快。皇兄,我——”

    “好皇弟,你那匣子里装着何物?”

    庄祐骤然开口,引得青年一怔。

    不过,他也早已下定决心。“……皇兄,臣弟愿以身代之。那些乱臣贼子,要杀要剐,还是落在臣弟身上罢。”

    他跪在殿下,从木匣中取出薄薄一张近乎人皮的物什来。“此物拟照臣弟样貌而制。匣中还有一物,擅自摹取皇兄圣貌。”江烻起身,要拎起木匣登那玉阶。不料庄祐先行一步,疾步来至他眼前。

    “我已知你心意。到最后,我只有你这么个丢了大半生的好弟弟。”庄祐双目湿润道,“皇弟,想起当初你扮作蒋医仙入宫时的场景,历历在目,犹在昨日。且不瞒你说,我一直想试试这精妙的江湖技艺。”

    他笑中带泪:“受这牢笼禁锢,但我一直向往皇弟来往穿梭于江湖上下的自由……可我从未想过,我会是在这一刻试试你的手艺。”

    这一次,庄祐脱去皇帝的龙袍,躬身下了台阶。

    “……兄弟不相残,虎毒不食子……”他动情地呢喃。

    江烻细致地替他修饰面容,以侍奉他服药的敬意一言不发。他没有默契地展现与庄祐错位互补的上位者气度,这令仍旧是皇帝的庄祐感到一种微妙的愉快。

    其实并不微妙,庄祐一早就知道江烻的打算。张公公前来禀告江烻的异状,彼时庄祐还在为后路东托西告。坚固的保皇党藏在暗处,他们既忠诚,又传统。一个反非皇室所出的慕容氏,一个反女人做皇帝。只是这些人再怎么用力,拧成的势力不足以抵挡宫外愈发靠近的接天鼓声。

    庄祐心想,自己无论如何都想活,无论如何都要活。

    “陛下,奴才看见那蒋大人对着陛下的画像摹画……”

    这一刻,庄祐以绝不逊色,应当说是远超看见太监狗刨丑相却不笑的自制力,压抑下仰头大笑的磅礴渴望。

    这可真是个蠢货啊。庄祐讥讽又不无温情地想。越往后,他越后悔当初放江烻离宫。那个庄祐是个蠢货,现在这个不是。

    他不想死。世上怎会有人想死——更不用说他是皇帝。

    庄祐想,自己幼年得上天厚待,已经无知无觉地赢过一次;这一次,他也会赢,却不是因为老天爷这点“天时”。

    而是因为江烻这个十足的傻子,这点“人和”。

    “陛下可借此镜观照。”

    “……我何时成了个如此潇洒的美男子。”

    他们会做好兄弟,只是不在这一世。

    ……

    ……

    “此为皇兄托付予本宫的玉玺。”

    玉玺一出,光华万丈,可夺天色,仿佛要将夜晚烫成白昼。“……有鸟!快看,这可是举世罕见的百鸟朝凤图哇!”

    群鸟毕至,燕雀啁啾,曼舞上下,衬得庄琢光彩夺目,却又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令人心神震动。这是徐旻的主意,这个军师不仅毒计频出,料理这种杂事上同样很有一手。

    程怀珍则易作庄琢身旁的侍卫。看似离这“人凤”最近,她却没有和众人一同陷入欣赏胜景的眩晕中,而是如同局外人留意前后,环顾四周。

    这是一种必要的耽搁。前方就是正殿,被俘的宫人是个慌不择路的小太监,哭叫着跪倒在庄献玉脚下求饶,再被她近乎拉扯地扶起。

    “就、就在那儿……!”

    正殿的门开着。门槛前有一男子埋首,双手紧紧扒在门外的石砖上。

    “听说陛下跟前有一姓蒋的红人,医好了陛下的病疾。”有一好事者在军中低语。

    程怀珍上前,扼着将那男子的脖颈翻过。淡漠地试其气息,她从袖中出示短剑在其胸膛连刺数下,又试了试鼻息。

    “死了。”

    回到庄琢身旁,她如是报告,“刚才还有点气。”

    从男子自程怀珍间臂展露音容一角始,申鸣鹤和徐旻便一齐流露出震惊之色。紧接着,她们压抑面容,不约而同忧虑起程怀珍的选择。

    程怀珍倒是没有分毫犹豫,干脆得令人咋舌。

    “除了他,只皇帝一人。”她又道。

    庄琢原是身着软铠,手中宝剑锋芒毕露。此刻她将剑收起。

    “既见皇兄,怎可如此无礼?”

    说罢,她便踏入那高深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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