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一派谦逊儒雅,还想继续听,她可没本事再讲。

    霞光染颊,落得羞涩几分,“上卿谬赞,我可说不出这般大道理,全乃兄长所教,不是我自夸,若论雄才大略,心怀柔善,非涵莫属。”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

    丰臣笑了笑,“在下对公子涵的学识早有耳闻,若非如此,也不会屡次拜访,原来这就是公主所说的礼,只不过——朝堂之上,并非一人能够做主。”

    “上卿误会了吧。”姒夭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朝堂之事,本公主不想参与,但晓得有四个字,叫做祸起萧墙。齐乃仁义大国,一直以尊王顺天为己任,却不知竟有位重臣强霸他国夫人,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锦夫人之事,丰臣略有耳闻,他自然看不上子鱼那等人,但对方深得国君喜欢,不过一个酒色之徒,何必费心,现今礼乐崩坏,这等床帏之事倒也普通。

    “公主不如有话直说——”

    “上卿才智过人,小女子也没必要绕关子,实不相瞒,我刚从传旅来,才见过夫人,她已怀有身孕,两月有余。上卿晓得,锦夫人出身贵族,乃安国宗亲,本就心高气傲,原是作为宾客来到贵国,却被人强行侮辱,之所以一直保持缄默,那是顾忌一对孩儿,如今她身怀六甲,凭着一死之心也要重回安国,到王室申冤,到时天下皆知,与齐国,与上卿的大业,都没好处吧!”

    她突然噎住口,胸中燃起一股熊熊怒火,各国纷争,哪个不是先将利剑指向女子。

    宣姜惑君,褒姒灭国,怎么这些男人欲/望难平,手里血流成河,还能扛着仁义大旗征讨,禁不住冷笑一声。

    “上卿别忘了,贵国灭楚,可说的是国君乱/伦,当年占郑,也由于亲子弑君——”

    她在告诉他,子鱼之事可以名正言顺引别国讨伐,也是提醒他,齐国独大,早引世人不满。

    原来如此,手中握着丑闻,哪里送礼,分明谈条件。

    丰臣垂眸,讳莫如深的笑悬在唇角,计策算不上高明,在他看来不过小儿科,但对方满面严肃,眸子含着恨意焦灼,真假难辨,可对子鱼的恨却是明明白白。

    他越发觉得她不像传闻中的妖媚惑人,分明有杀人般气势。

    “公主教训的是,在下懂了。”他温善附和,“多谢告知。”

    姒夭怔了怔,试才失态,彷如讨债,若对方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碳,今晚连门都出不去。

    她可才从人家马车上逃出来,万一改主意,送自己入宫,前功尽弃,这辈子又白来。

    遂立即降低声音,柔声道:“上卿玉洁松贞,乃万世之表,可别笑话我笨嘴拙舌,今日就算小女子不才,一番心意吧。”

    丰臣含笑瞧她,忽而有些惋惜,适才转瞬即逝的怒火不知何时烧到自己身上,一点点挠着心尖,对方越是温顺,他越感到不舒服。

    许是阿谀奉承之人太多,实在厌倦,那副在林中想要勾引段瑞安,一心一意逃跑的姿态,莫名取悦了他。

    “公主放心,尽管交给在下处理。”

    处理——该不会找人将锦夫人的孩儿拿掉!那涵还有什么希望,虽说孩子不能留,但绝不是现在。

    她壮胆子来,可不是为通风报信。

    “上卿的意思,我不明白!”

    敛起双眉,桃花眼里也有几分凌厉。

    丰臣知她想歪,耐心解释,“公主莫急,在下的意思很简单,定会妥善安抚锦夫人与公子,人行千里,唯念故土,等冬去春来,公子也该回楚地看看了。”

    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要送涵入楚,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目的,只让姒夭心里更没底,她已活过一世,对眼前人手段十分清楚,恐怕有诈。

    对方好似知她心意,端茶抿了抿,“公主是个聪明人,在下不需要把话说太透,却有个不情之请,难以开口。”

    “上卿尽管吩咐。”

    冷风吹来,声音打颤,她心里七上八下,倘若又让自己进宫服侍齐王,岂不搬石头砸脚,此人诡谲多变,根本摸不准,可一旦谈上条件,眼前的交易又保险几分。

    她毕竟不信天上掉馅饼之事。

    眉宇升起怯意,丰臣尽收眼底,似曾相识,猛然间犹如梦中,一时恍惚,又很快清醒,安慰道:“并非多难的事,也不牵扯公主,只需公子与夫人回楚时,多带一个人。”

    “谁?”

    “肚里的孩儿。”

    姒夭愣住,“上卿——难道要留下孩子,就不怕锦夫人日后改主意,以此要挟,落他国口实。”

    丰臣淡淡一笑,“公主照办就是,锦夫人那里还需公主做说客,在下多谢。”

    雪从天而降,落满庭院花/径,姒夭走出丰家,抬眼瞧日光已淡,天地尽是苍茫。

    她站在门口,望着雪地里的马车发呆。

    往前走,几步又停下,寒风刺骨,寸步难行,回过头,大雪已将来路掩埋,进不得,退不成,身子冷得发抖,痴痴地想,今日该不该踏进这道门。

    一个孩儿,一条崭新的命,留不留竟三言两语就改变,她看不透背后的道理,好似陷落在一张无形大网中,徒有挣扎。

    “姐姐——”狂风肆虐,甘棠只得迎出来,使劲往前挪,“别站那里不动啊,怪冷的——”

    姒夭回过神,还来不及接话,只觉一袭柔软落到肩头,转过头,对上丰臣清澈的双眸。

    他用裘衣裹住她,身后是仆人撑着大伞,伞下手指翻飞,系好飘带。

    “公主穿得太单薄,齐国不比楚地,冬天冷得很,我看你隔壁是间裁缝铺,怎么还缺衣少穿。”

    语气亲昵,仿佛老友叙旧,姒夭嗫喏着:“多——谢。”

    对方松开手,“公主现今肯定换了名字,不知叫什么。”

    “桃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倒也适合。”他微微笑着, “后会有期,桃姜姑娘。”

    他护着她,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直到车中。

    那银色裘衣上散着若有似无的香,叫做月鳞。

    大雪连下数天,待天边放晴,姒夭立刻赶到传旅,将来龙去脉讲清楚。

    “夫人莫怪,但妹妹一心为兄长,方出此下策,若真不想留下孩儿,咱们马上找人。”

    锦夫人脸色苍白,简直不敢相信有如此离谱之事,愣住半晌才开口:“你——想让我生下孩儿,那我问你,将来要以何种身份立世!齐国上卿的私生子,还是你楚王室的公子,公主!”

    她气得面色乍变,薄脸皮似要胀破,姒夭心里有愧,可剑在弦上,你死我活之际不得不发。

    甘棠晓得公主难做,旁边打圆场,“夫人赎罪,这件事原不能怨公主,公子回到楚地才能保命,若换做夫人,又该如何。”

    烛火炸响,满堂安静。

    唯有锦夫人坐立不安,明知对方说得是真,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个人,丰臣,你——凭什么信他!万一翻脸不认,到时孩子已大,再去王室申冤,怎能让人信服,咬定我诬告,如何是好。”

    此话不假,姒夭也寻思过,可依如今形势,她还有什么能拿来与丰臣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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