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折子是用了毛边纸,沾了些许茶水也只是晕开了一些字迹,大体还是看得很清晰的。

    然而就是因为看得清晰,李千丞才愈发的困惑。

    等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目光霾霾。

    然而顶头上的老皇帝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李千丞只沉声说,“我没动过他孙女。”

    “林家想要的,不过是一份保障,父皇还不明白吗?”

    “他们可贪着心呢。”

    老皇帝又哼笑了一声,他招手将李千丞唤到金丝软塌前,指着批红的刻章道:“朕看不明白的人是你!”

    “你大哥前年就求娶了左丞相的嫡女,今年就自立王府出宫,你三哥也是最近一直在上书求娶魏王府的二小姐,只是朕一直给他打回去了罢了。”

    “独独你,好一个病恹恹远在江南的六皇子!”

    “朕和你母妃这些日子里不去管你,你就真的在那里纵情玩乐玩坏了脑子不成?”

    “林阁老是什么人,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的家伙,天下才子的共师,文官里的中心,他能不知道你和他孙女没关系吗?”

    “不过是着急了,看你怎么还不向他递把手,让他上你这三钉打的破船!”

    李千丞问,“父皇是说,林阁老属意于我,这番作态,只是一个投名状?”

    得到老皇帝的首肯后,李千丞挑了下眉。

    “那我更不能应诺了。”

    “他这姿态如此之高高在上,区区一个臣子,还敢来逼本殿,若是真让他有了从龙之功,将来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林,还未可知。”

    从龙之功——在身体还正健朗的老皇帝面前,李千丞俨然已经以储君自居。

    可是这对话发生在他们父子之间却再正常不过。

    林阁老或许是狂妄了些,可却把老皇帝的心思猜的透透的。

    若这些皇子里真有那所谓的储君,那有且仅有,只能是自出生起便以先天不足为借口,送养到江南蛰伏多时的李千丞。

    更何况,若说起婚嫁之事,李千丞还算得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雏儿。

    说他雏是因为,在他当六皇子的时候,明明长了张多情的脸,可对谁都是如出一辙的态度,生疏而客套,似是根本没想过这些男女之事。

    只是今日李千丞这样想的时候,心念一动,却是想起了那日素锦珍珠镶边的少女,是盈盈一握的袅袅楚腰。

    老皇帝咂摸了一下嘴,忽然嗤笑了一声,他看着亲生儿子这不值钱的样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这是,瞧上了哪家姑娘?”

    ——

    这几日的虎旗军都是噤若寒蝉的安静。

    几个平日里混不咎的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魏子初的眉头。

    当初魏子初刚来的时候,人人还不服气,只当是走后门空降的。

    一副白斩鸡的小白脸样子,看起来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来了这以武评人的地方,任他是王公贵族,没点真本事也是断不能服众的。

    然而魏子初立住了。

    他来的第一个月,拼了个头破血流,把那些刺头从小到大一一打了一遍。

    有些打得过,有些打不过就生生磨到打得过。

    那一个月,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肉是完好的。

    以至于后来有的老兵见到魏子初就成了兔子见到鹰,撒腿便跑。

    魏子初身上是有点狼性的,这点狼性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很苛刻,不止对旁人苛刻,对自己更为苛刻。

    明明大秦氏和魏亲王给了他足够的爱,可他偏偏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着他一样,不肯让他停下半步,一定要达到他的目标才肯罢休。

    而这所有的人或物里,秦湘不该是例外。

    秦湘也不能是例外。

    魏子初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面色和平日里并无任何区别,可在他手下过过招的将士们却都是一个个呲牙咧嘴的表情。

    对于这些将士们而言,就像是平日里最锋利的刃卷了边,于是一下子持刀的人都控制不好自己的分寸了。

    扁担上的伤患,比往日多了些。

    可是这场动乱的来源,平日里他们引以为豪的主将,似乎还没有发现问题所在。

    仍是一脸蹙眉的在思索些什么。

    ...

    平心而论,老天确实对魏子初太过于优待了些。

    他继承了肖像其父的丹凤眼,挺拔如高山的鼻梁,还有大秦氏岱岳般的长眉,微薄而粉的唇,甚至一身肌肤纵使整日里泡着日光浴,也是莹然的冷白。

    哪怕此时在皱眉,眼下的一点泪痣也为他添了些许的柔情。

    可这样的人物,却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

    是一只手能将人的脖骨拧碎的蛮力。

    秦湘怕他,也是应当。

    可早在很久之前,大秦氏要他照顾好秦湘的时候,魏子初就已经把表妹纳进了他的人生里,成了和进入虎旗军一样的,必做的事情。

    魏子初的计划里,鲜少有达不成的。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秦湘是个人,而不是物件。

    只要是人,便就是不可控的。

    秦湘不愿意嫁他。

    大秦氏也不愿意让秦湘嫁他了。

    魏子初想到这里,折眉更深了一重。

    鸟雀和嘈杂的金革声混在一起。

    须臾的日光闪在他腰间别着的碧玉柄的长剑上,魏子初似乎有很多把名贵的武器。

    因为他是魏亲王府的世子,所以旁人眼里无论是千金难求的名剑,还是有市无价的匕首,他都可以换着把玩。

    可也正是因为他是亲王府的世子。

    他要娶谁,要不要尚公主,决定权并不在他自己手上。

    他有他要做的事情,有世子该做的事情和考量,而不简简单单是魏子初这个人,所想做的事情。

    就比如,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可以不碰李千斛,但不能不娶李千斛。

    而既然娶了李千斛,那么秦湘就只能做妾。

    可魏子初想,自己会待秦湘很好很好的,从前有个皇帝许诺给一个美人金屋藏之,他也会愿意的。

    别说是一座金屋,他甚至愿意给秦湘铸造一座金子做的府邸,只要她愿意。

    只要她愿意。

    名不名分的,真的很重要吗?

    魏子初此前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可那日他去找母亲问话,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甚至也是极支持他纳了秦湘的大秦氏却对他说:

    “男子能建功立业,可女子能做什么?被拘束于这大院里,消磨一日是一日。”

    “你父王当初还允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也是侧妃两个。所幸我当初从他手里挣来了这个名分,要不然你这个世子之位做不做的稳,还要另说。”

    大秦氏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瞧着竟是有些悲悯了。

    “所以,你就算是我儿子,我也还是要说。”

    “站在湘儿娘家人的角度,你若是不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给她抬进来,那凭什么让她相信,来日你会对她很好?”

    “你连一个正妻的身份都不能给她,明日她若真和公主起了冲突,她又要拿什么去抗衡?”

    大秦氏最后说,“所以初儿,你歇了这些心思吧。”

    魏子初抿了抿唇,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而这样的沉默,几乎贯彻了他的前二十年。

    那日本也该是如此,大秦氏甚至都不期望她这八竿子打不出闷屁的儿子能说些什么——他唯一一次让她觉得意外的事,便是之前同她说,想要秦湘。

    可是她却听见了魏子初说,“不行。”

    是那样任性的不行。

    ...

    “少将军,您要去哪?”

    亲卫看着魏子初沉着眸起身,像是做了某种重大决定一样,下意识地问了句。

    “回府。”

    半响,他又见这平日里不爱搭理人的少将军,折身又返了回来,却是问:“城里最大的胭脂铺子在哪?送女孩该送些什么?”

    这是魏子初半年以来,除了些吩咐外,同亲卫说过最多的话。

    却只是在问这些。

    亲卫便卡了个壳,下一秒就见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将军,面上微微露出了个很明显的轻视。

    “罢了。”

    那样子瞧着却是在说,恐怕你也不懂这些,问了也白问。

    ——

    这厢,魏亲王府,斐珠阁。

    终日里不变的白芷香根仍在缓缓地烧着。

    秦湘对面坐着的正是魏子初的好母亲大秦氏。

    此时正手里拿着一叠京都才俊的人物肖像坐在秦湘对面,一个个的盘问。

    “这个如何,丑是丑了点,但家风清正。”

    秦湘有些稍微的发燥,可还是拿过来认真端看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那这个呢,样貌还行,身高却...”

    “算了算了,还是看这个,唔...不成他已经有了个庶子了。”

    大秦氏哗啦啦地带了一串人物小页过来,然后又通通全部推翻。

    “这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赶明儿姑母再让人好好找找。”

    秦湘倒是眼睫闪了闪,她从桌子麻乱的纸业上,单单拎出了一人的画像。

    “那他呢?姑母怎么不提他。”

    大秦氏定睛一看。

    只见画像上的男子披着常年如一日的雪白狐裘,鸦羽般的墨发自然垂落,艳丽的眉眼被一身清俊压住,低眉垂首,深深嗅起丹红的梅。

    是那传说中的病秧子——六皇子李千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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