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每日在落叶村中,皆能远远望见。

    如今走来,却只是越走越不到,竟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得山脚之下。

    桑洛抬头望时,见那山果然巍峨高耸,云环雾绕,陡峭之处,草木不生。

    当下也不停留,便往山上爬去。

    方爬得三尺来高,忽听下面有人喊道:“喂、喂!”

    回头看时,一个白发老人立于山下,向他招手道:“喂,年轻人,快下来!”

    “老人家,您怎地这般早?”桑洛亦向山下老人道。

    “快下来,快下来!”老人仍向他直招手道。

    桑洛便往山下爬来,此去并未多高,山势倒还平缓,并不费事。

    下得山脚,对老人一揖,道:“不知老人家何事招呼?”

    “你上这天齐山,做甚?”老人道。

    “晚辈欲求娶一女,所以依此地风俗,上这天齐山顶取那三生草罢了。”桑洛道。

    “果然如此。”老人点点头道,“亏得我招呼及时。”

    “这是何意?”桑洛道。

    “唉……”老人叹息一声,指着天齐山道:“你看这山,初时虽容易,到得那高处,无处落脚,更无物可攀,上不去也就罢了,只怕跌落下来,非死即残。”

    将桑洛上下打量一回,道:“看你年纪轻轻,切不可犯险。”

    桑洛原以为老人有事需人助,听了此话,明白他是好意相劝,道:“多谢老人家。只是我已允了此草,今日必要取来。”

    “你家中可有高堂?”老人道。

    “家母已亡故,家父尚健在。”桑洛道。

    “既有高堂需你奉养,怎可这般轻率?”老人摇头道。

    “此地不皆是如此吗?”桑洛道。

    “此地确实有此旧俗。”老人点头道,“这个地方山高林深,从前多是猎户,平日里爬山越岭,追捕野兽。若有年轻男子中意哪家的姑娘,就需爬上这天齐山顶,取下一株三生草,一来显其身手,二来以表真情。”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桑洛方知其究底。

    “后来有些外来之人,带来农耕之术,”老人接着道:“既无需深山涉险,又衣食有傍,捕猎之家便渐渐地少了,只是尚有些人家提这样的要求,害得多少年轻人殒命残身,所以啊,如今已不大兴了。”

    望了望桑洛,微微笑道:“你那姑娘家还让你来此,定是不愿将姑娘许你罢了,你另寻别家也就是了,何必以身犯险,罔顾家中父母?”

    桑洛闻得此言,心中更明白姥姥索要此草之苦心,对老人一揖,道:“多谢相告,山中露重,您老早些回去吧。”

    言罢,仍回身往山上攀去。

    老人在后叫道:“年轻人,你不要命了?”

    “桑洛自会当心,多谢了。”桑洛回头对老人笑道。

    “喂!”老人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这哪是娶亲?这是要送丧啊……”

    初时山势尚平缓,便稳稳走上。

    越往上攀爬、山势越是陡峭。

    便只借助树木,往上攀爬。

    再上得一段,树木更是稀少,不能借力处,将衣襟前摆掖在腰间,以足踏住那突出的岩石,徒手攀爬。

    那些岩石,长年埋于山土之中,倒还稳固,颇能助力。

    爬得一回,只觉手脚酸涩,抬头望那山顶,云雾聚散、巍巍而立。

    再回头看身后,离那山脚已有十几丈高,上下树木直如矮草一般,看得一回,竟有些晕眩。

    桑洛收回目光,再抬头看看山顶,深吸一口气,踩住一颗惨白的石头,继续往上爬来。

    那颗石头倒比其他石块多伸出一些,正好踩踏。

    桑洛既踏住它,便伸手去够略上面一些的一根树枝。

    忽觉脚下一松,手尚未够到树枝,无可抓牢之处,当即滚落下去。

    原来那颗白石已然松脱,吃不住力,桑洛脚下稍一使劲,便脱落滚下。

    此间树木已然稀少,方才踩踏的那些石头此时却变得如钝刀一般,刺得浑身生疼。

    桑洛此时无处着力,忙抽出长剑,划向崖壁,缓住跌势。

    好在左手已抓住到一根树桩,此树也不知为何断去,看那树根,业已老旧。

    桑洛借着剑与这树桩,略歇一回,重又爬来,此次更为小心,踏足之前,先以手试之。

    爬得约有两个时辰,其间不免又几次跌落,手脚已皆是血迹,腿上、胳膊、腹部,也已多处受伤。

    疼痛尚在其次,只觉浑身力气已快耗尽,不知可撑得到山顶吗?

    再看看天色,已然过午。

    此时无有退路,也别无选择,桑洛咬咬牙,继续爬上。

    临近山顶时,那山已几乎直立。

    幸而在崖上长得两棵岩松,得以借力。

    桑洛双手攀住岩松树干,纵身跃上,终于来至山顶。

    上得山顶一看,果然满满地生长着一山五寸青草,定是三生草无疑了。

    撩起衣角,将手上血污擦净,摘下一株,置于怀中,小心收好。

    回头再看时,那云海皆在脚下,茫茫滚滚,无边无尽。

    亏得平日里勤加修习,已是这般凶险,若换了寻常普通之人,只怕已然葬身崖底。

    桑洛见此盛景,便索性坐于山顶,细看一回,歇歇脚力。

    也确感甚是疲累,便躺倒在地,歇得多时方起身来,下山回转。

    这下山时,眼不能见后,更是凶险。

    桑洛小心翼翼,只怕踏错。

    若有跌落之时,仍以剑借力,有时便先跃起,攀住高处树木,再重往下攀爬。

    所幸有惊无险,渐渐离山顶越来越远,树木也慢慢增多。

    天色渐暗时,终于下至山脚。

    脚沾了地,只觉力竭倦极,身上伤处疼痛不已。

    便索性躺倒在山脚下,略歇一回。

    忽闻得耳边有人哭泣言语之声。

    侧头看时,不远处立着三人。

    一人道:“看你,弄得这一身都是泥土!”听这声音,像个妇人。

    又一人道:“那舒家已经答应了婚事,你还跑来这里做什么?是嫌命长吗?”却是个中年男子之声。

    “爹……”一个年轻人,叫得一声,却无后话。

    “你这胳膊怎么样?回去让陈大夫给你好好看看吧。”仍是那个妇人。

    “那我……这……”年轻人又道,只是不成句。

    “还不快回家?要是敢再来,不等你摔死,我先打断你的腿!”男子道。

    看三人便一齐走了。

    桑洛抬头看看天色已然黯淡,只怕清漪记挂,挣扎爬起。

    此时精神松懈,反觉无力,摇摇晃晃出得山来。

    行得一时,忽闻女子哭泣之声。

    细看前面不远处,一个翠衫女子坐于地上,兀自哭泣。

    她只低着头,天色又有些灰暗,看不真切,不知是谁。

    走得近些,看那身形,再细看她脸,正是清漪。

    看她满面泪痕,声音已然嘶哑,想是已哭了多时了。

    “清漪。”桑洛开口叫她。

    她却不闻,仍只是自顾哭着。

    桑洛摇摇走至她面前,亦坐下来,又道:“清漪。”

    清漪忽见有人靠近,倒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却见是他,只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方道:“这是,你的魂魄吗?”

    桑洛不禁笑道:“你摸摸看。”

    清漪便伸出手来,犹疑一回,不敢上前。

    桑洛伸手将她手轻轻握住,道:“是魂是人?”

    清漪急忙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脸颊,不禁破涕为笑,道:“你、你没死?!”

    “自然!”桑洛笑道。

    自怀中取出那株青翠碧绿的三生草,道:“姥姥定要此草,如今我已摘到,她再无别话了吧。”

    说罢,对着清漪只是笑。

    清漪接过来,细看此草,亦是欣喜不已。

    一时又奇道:“人皆道这天齐山是催命山,怎地你却无恙?”

    “这天齐山确是险峻无双,若平常人,只怕凶多吉少。不过,我平日里每日修习,到底有些修为,尚能保得自身。”桑洛道。

    清漪此时再细看他,见他脸上、手上皆是血迹,又惊道:“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只是些皮肉伤,并不要紧。”桑洛道。

    清漪将三生草交还予他,道:“你先收好。”

    桑洛一手接过,清漪抓过他另一只手,以指搭脉,细诊脉象。

    桑洛见她每次诊脉,必以绢巾覆腕,今日却不用,自是与自己亲近之意,心中暖流涌起,只默默望着她。

    清漪诊毕,道:“内腑亦有损伤,好在并无大碍,且回家去,与你调养些时日便可。”

    桑洛点点头,又道:“你怎地在这里?”

    清漪望着他,道:“谁知道你这么傻,真的跑来这天齐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眼泪又滚落下来。() ()

    桑洛心中情动,伸出手来,将她脸上泪痕拭去,柔声道:“我早已说过,既许了你今生相依,必不相弃!”

    清漪泪眼望着他,又滚下泪来,忙又自己擦掉,笑道:“好在你命大。”

    说罢,过来扶他,道:“我们回去吧。”

    “我自己来。”桑洛道。

    说着便起身来,方才立起,只觉一阵晕眩,又倒了下去。

    清漪忙扶住他,道:“你如今内外皆伤,又一日未食,还是我来扶你吧。”

    将他胳膊搭于自己肩上,道:“扶住我。”

    桑洛便也由她。

    两人便往村中回转。

    只是路途颇远,桑洛又有伤在身,行得极慢。

    清漪不免心中焦急。

    出来时心急如焚,水米皆未带得。

    他这般伤情,其实不宜远行。

    此时荒野无人,亦无他法,只得勉强前行。

    走不多时,看他甚是疲累,将他扶在树下,略歇一回。

    “我并不要紧,该早些回去。”桑洛道。

    “你不宜劳累,且歇一回吧。”清漪柔声道。

    歇得一时,桑洛便要起身,清漪便扶他起来,两人仍往前行。

    行得几步,忽见前面远远有几处火光,摇摇走近,却是桑远、袁伯并几位乡邻。

    见了他二人,桑远先赶上前来,道:“洛儿,你怎么样?”

    桑洛见父亲来到,唤道:“爹,你怎么来了?”

    桑远细看他身上、脸上,皆是伤痕,不觉泪下,道:“你、真是糊涂!你若有个长短,难道要我……”

    言至此处,顿住不语,只以袖拭泪。

    “爹,我好好的呢。”桑洛笑道。

    桑远望望他,又望望清漪,只叹道:“好,没事就好。”

    上前扶住他,道:“我来背你。”

    说着便将桑洛负起。

    桑洛也不多言,随他背着。

    一行人便仍原路回转。

    至村中时,二更已过。

    “爹,孩儿先去见姥姥。”桑洛对桑远道。

    桑远望望他,点头道:“那便先去。”

    桑洛下得桑远背来,桑远扶住他,一行人便皆往百里家行去。

    远远已见姥姥立于院门前。

    清漪夜半不归,自是担忧。

    如今见这一行人走来,倒有些吃惊。

    桑远扶着桑洛走至近前。

    桑洛站稳身子,自怀中取出那株三生草,摊开手心,碧绿青翠,对姥姥道:“姥姥,如今三生草我已取来,您收好。”

    姥姥见他此状,却并不伸手来接,只直望着他。

    清漪走上前去,轻声叫道:“姥姥。”

    姥姥看她一眼,将她拉至身后,道:“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呆着,乱跑什么!”

    回头对桑洛道:“你既采来,算你有心。”

    自桑洛手中接过那株三生草,缓声道:“你先回去歇着吧。”

    桑洛却仍盯着她,道:“姥姥,您……”

    那边袁伯上前来,对姥姥道:“您老便给他一句爽快话就是了,何苦难为他。”

    “都是你多嘴!”姥姥却对袁伯道。

    “是、是,是我多嘴。”袁伯笑道,“不过这孩子确是不错,不然我哪有闲工夫管这等事。您老也是,总不能让清漪老在家里吧?”

    姥姥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桑远道:“明日可来问名。”

    桑远对她一揖,道:“多谢。”

    桑洛在旁,兀自不明,心急不已。

    袁伯见他愣在那里,拍拍他肩,笑道:“傻小子,还不快去磕头!”

    桑洛知事已成,喜不自胜,忙至姥姥面前,便跪下来,方叩得一下,已然晕了过去。

    桑远急忙上去扶他,清漪也已来至身前。

    姥姥将清漪拉过,道:“此间用不着你,回家去。”

    拿过桑洛手来,自与他把脉,对桑远道:“今日先与他喝些稀粥,歇息一夜,明日与你送药去。”

    桑远谢过,负起桑洛,自回家门。

    事已完毕,其他人便也皆散去。

    次日一早,姥姥果然带了药,前往桑家,将药交予桑远,嘱以煎熬服用之法。

    桑远自是道谢。

    午后媒人再至百里家,姥姥也便封了清漪的生辰八字交予她带回。

    桑洛睡至黄昏方起来,既知此事,自是欣喜无尽。

    忽忆起那人还在袁伯家中,便告了父亲,去往袁伯处。

    进得屋内,却只见袁伯一人,不免问讯。

    “昨日清漪一直未归,姥姥便来寻我,让我前去找寻,晚间回来,已不见了他人影,怕是羞见故人,已然走了。”袁伯道。

    桑洛便也不再问,只道:“昨日多谢了。”

    “如今你趁了心意,大婚之时,别忘了多敬我几杯好酒。”袁伯笑道。

    “自当如此。”桑洛亦笑道。

    于是告别出来,前往清漪家中。

    行至不远处,已闻得琴音淙淙之声,其声切切绵绵,透着缠绵欢喜之意。

    来至近处,并不去敲门,只立于院外听了一回,待琴音消歇,默立片时,仍自回转。

    回至家中,正在屋内闲坐,忽闻得院门外叩门声甚急,忙打开门看时,却是袁伯。

    见了他,袁伯只道:“那人投河自尽,刚有人给捞了上来。”

    桑洛大惊,道:“在何处?如今怎样了?”

    “在淇水岸边,只怕已经……”袁伯道。

    “姥姥和清漪知道吗?”桑洛又道。

    “并未去告知。”伯道。

    桑洛忙与袁伯急急出了村子,赶至淇水边上,只见几人围在一处。

    走近看时,那人正躺在地上,已无气息。

    桑洛欲将他抱起,怎奈伤处未愈,稍加使力便浑身剧痛。

    袁伯见他如此,便道:“罢了,我去村中寻辆车来。”

    说罢自去了。

    回转时,果然推得一辆独轮车来,其他几人皆已散去,只桑洛在此等候。

    袁伯将那人扶上车去,却对桑洛道:“可推去哪里呢?”

    桑洛沉吟道:“虽然他生前为人不齿,毕竟是清漪父亲,让清漪全这一礼吧。”

    袁伯点点头,道:“也罢。”

    两人便将此人带至村东。

    桑洛先去叩门。

    姥姥开门见了他,道:“这么晚了,明日再来吧。”

    桑洛对姥姥一揖,道:“此次并非来见她。只是……姥姥,您听了别生气……”

    “年轻人,不痛快,有话快说!”姥姥道。

    桑洛便将那人之事缓缓告知,言罢,道:“桑洛知您不愿见他,只是如今他已身故,唯有清漪一女,便让清漪与他全了这一礼,了却父女之情吧。”

    姥姥出门看时,那人浑身衣衫湿透,已然气绝。

    虽对他切齿痛恨,如今见了尸身,亦不再多言。

    屋内清漪闻得人声,已然出来。

    见了桑洛,自然迎上,桑洛便将此节告知。

    清漪方知究底,亦出来看。

    姥姥见她出来,道:“他虽十恶不赦,到底是你爹,你给他磕个头,尽尽心吧。”

    清漪便跪下磕头。

    她起身后,姥姥对袁伯道:“他一生见不得光,趁着黑天,将他推出村去,随便哪里拣个地方,埋了便罢了。”

    袁伯一时愣在那里。

    “怎地?他将我一家尽毁,难道还要老身与他风光礼葬不成?”姥姥道。

    桑洛亦不便多言。

    “姥姥,他一身衣服尚是透湿,总得给他置身衣服吧?”清漪上前道。

    “他便是白披了一身人皮,如今死了,还挑什么衣服?”姥姥道。

    说罢上前来,道:“你们不推?老身自来推。”

    说着已抓了车把在手。

    桑洛忙上前来抓过车把,不觉又扯动伤处,吃疼不过,又撒了手。

    “罢了,还是我来推吧。”袁伯对姥姥道。

    便推了车,往村外走去。

    清漪、桑洛亦跟出。

    姥姥却自回屋去了。

    三人出得村来,去至附近山上,拣了一处,清漪与袁伯一同挖了一坑,将那人尸身放入,再堆上土,并无墓碑。

    “他当日既已风光,不知如何又落得这般田地?”桑洛道。

    “他已说了,只因朝中势力倾轧,他朝中无人扶持,被人拿了错处,革了职,抄了家,在狱中呆了八年,前年方才出来。他妻子一无所出,又弃他回了娘家,他无有生计,落魄为乞。”袁伯道。

    “因果循环,也怪不得别人。”桑洛微微点头道。

    拉过清漪,道:“你我与他叩了头,算完了此礼吧。”

    清漪轻轻点头。

    两人跪于坟前,叩了三下,复起身来,三人同往村中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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