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的生活,平淡如流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会因曾有一位金枝玉叶的千金,山中万物而改变原本的运转规律。

    青山下,散有几十户农家,沈水绕村而过。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农户三三两两,带月荷锄归。

    一切照旧。

    大清早,姜映真从井边提了一桶水,跑到院外篱笆下,为几株向日葵浇水。

    今日,天气晴朗,向日葵枝叶葱郁,只待盛夏,绽放金灿灿的花朵,深秋便可收获一捧沉甸甸的喜悦。

    姜映真弯下腰,手中的葫芦瓢盛满了清水。

    少女黛眉轻凝,似是藏有心事。不知不觉,桶里的水已消了大半。

    姜映真默不作声,却暗地打量院内院外,心中却极为忐忑。

    那日,她只是出于敷衍,应下了魏诀的要求,却没有仔细考虑后果。

    若是被两位堂兄发现他......

    姜映真总担心,半路上会出什么岔错。

    只是,姜映真等了半天,却不见两位堂兄的身影。

    此时,李秀云从屋里出来,递给她一篓晒干的草药。

    妇人嗓门又尖又亮,未见其人,先闻其音。她的呵斥尖锐,极其刺耳,好似耳边围了一群嗡嗡作响的青眼苍蝇。给人感觉极差,只想将它们拍飞。

    农妇的回音,响彻整个小院,“真真,你一个人去,到时候机灵一些,争取将草药卖个好价钱。”

    近来,姜映真一有空儿,便喜欢吓跑,总是见不到人。

    开春,清河村人忙于农活,姜大和两个儿子,在沈水边清洗农具,引水浇田,忙得不可开交。

    筐里药草盛得满当当,是冬日里姜映真采的全部草药。

    新鲜草药一旦晒干,占不了多少地方。故而,虽是采集了一冬天的药,却也只有眼前一筐。

    姜映真皱眉,一只手无措地拈弄裙边的流苏,少女的语气有几分忐忑。“阿婶,只是我一人吗?万一路上遇到了什么......”

    “你阿伯和堂兄,忙于农事,并不得空。”李秀云拧眉,对于少女的担忧,并不在意。

    “那阿婉和阿芳堂姐呢?她们能陪我一起吗?”姜映真抬起脑袋,少女黑润的杏眸中,还残存最后一丝的希望。

    姜婉听到她的话,眉目敛了火星,“真真,你什么意思,平日我和阿芳哪里得罪了你?我娘让你去,你却硬要拉一人受罪。山路曲曲绕绕,谁能忍受得了几十里路?反正,我是绝不会去的。”

    清河村到集市,没有一天功夫,是决计赶不回来的。

    山路九曲十八弯,全靠一双腿。姜婉也曾年幼无知,不顾娘亲的劝阻,跟着父亲和兄长下山,探寻山下的热闹。

    结果,她回来又哭又闹,双足如同灌满了铅,泛酸泛胀,直到休养了好几日,才稍缓和几分。

    自此之后,无论旁人如何引诱,疯狂夸赞山下有多么好玩,姜婉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姜婉腹诽,她又不是傻子,为何自讨苦吃?

    姜芳也嘟囔道,“就是,只有十几里路,若你不贪玩,很快便赶回了。”

    两个堂姐冷漠的拒绝,姜映真敛眸,心中一片苦涩。

    “咳......真真,你路上注意点儿就好。”李秀云对于自己的女儿,自是比较疼爱。

    “你的两个堂姐,也是及笄的大姑娘,整日抛头露面,若被外人看见,难免不合适。你还小,这种事情不必忌讳。”

    所以,在整个姜家人看来,姜映真独自一人下山,并无半分不妥。

    姜映真阖了阖眼,拼命抑制心中的酸涩。

    少女面色苍白,心中默默道,阿婶,下个月就是我的及笄礼。我也成了大姑娘,堂姐们不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不问我的感受,却硬是逼我呢?

    对于抛头露面这种事情,姜映真并不忌讳。只是,山路猛兽多,她胆子小,害怕一不留神便丢了性命。

    春分,农户忙于农耕,姜家人忙不得空,她也明白阿婶和阿伯的不易。下山之事,她并非存心无理取闹,只是......想要多一个人陪伴。

    可是,阿婶一家,何曾关心过她的感受?十四年来,是否考虑过她吃不饱,穿不暖,交到了什么朋友,每日是否过得开心呢?

    没有。

    一句也没有。

    姜映真扯了扯唇角,自知多说无用,她一个人,也可以护自己周全。

    一抔真诚,捂不热姜家人的心,换来的却是至亲的冷漠和嫌恶。

    不知何时开始,她的失望,也如水滴般一点一点儿地汇聚,慢慢变成了不可挽回的绝望。

    姜映真神色木然,竟平淡地接受了这个荒诞的现实。

    她找了一个挖药的小柄斧头,将其掩埋于篓中,上面用草药铺平。

    若有不测,这柄斧头,还可防身。

    当时的镰刀,与那只狼一同葬在深谷。对于它,姜映真私底下心疼了好久。她常入山采药,携镰刀在身,用得习惯。一时半会儿,这柄斧还不顺手。

    *

    竹篓中的草药,约有十斤重。李秀云虽吝啬刻薄,却也给她准备了干粮和水囊。

    姜映真独自一人,走出了清河村。

    待拐了几个山脚之时,一处青翠云松下,坐有一位清俊少年。

    按照约定,少年早已经在此等她。

    姜映真曾说,让他辰时一刻在村外等候即可。然而,赵长策害怕姜映真不带他,天刚蒙亮便从泛霜的稻草中醒来。

    远处,山中水雾尚未消散,一位少女,身形窈窕,肩负一篓,向他靠近。

    赵长策眼神极好,认出了少女正是与自己约定好的姜映真。

    苦等已久。

    少年唇边不自觉地噙一抹笑意,他抬手,正准备打招呼。

    倏地,赵长策却想到了姜映真的嘱托。

    于是,唇边的笑还未来得及绽放,少年垂眸,赶忙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转身跑向了远处。

    少年一瘸一拐,走得不快,背影却极仓皇,似乎,有几分躲闪的意味。

    姜映真莞尔,少女的嗓音温软如蜜,“魏诀,是我,你不必偷偷摸摸。”

    ?

    赵长策眉心一跳,主动忽略她话里的“偷偷摸摸”四个字。

    赵长策虽有腿疾,但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追上。何况,姜映真还负有一篓草药。

    待少女勉强追上他的时候,已面颊泛绯,气息微喘,“.......魏诀,你没听......听到我说的话吗?跑那么快......做什么?”

    “你不是说,还有什么堂兄吗?怎么没见到你所说的亲人?我怕他们会看到。”赵长策挠了挠脑袋,除了他和姜映真之外,却再也没见第三个人。

    “好了,只有我。”姜映真淡淡地道。

    赵长策一愣,可少女双眸清透,神色平静,不似作弄。

    少女性格胆怯,平时谨慎入微,对于他参加腊祭,也是百般阻拦,恨不得他永远不出现才好。

    赵长策笃定,姜映真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可是,堂兄堂姐,阿伯阿婶,如此说来,姜映真的家人,应该不算少。

    少女身姿孱弱,独自下山,无人陪同,她的家人,便如此放心她一人吗?

    山中豺狼虎豹,猛兽环伺,危机四伏。

    赵长策敛眸,回忆起了两人的初见。

    上一次,似乎,少女也是雪后入山采药,不幸遇上了野狼。若不是两人命大,合力绞杀,只怕,少女早就葬于雪谷。

    因为下山,久困于荒庙的赵长策,总算找到了一丝趣味。

    可面对现下的情况,不知为何,他的心间,忽地漫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冰凉而又水气沉沉,令他雀跃的心,犹如轻水中的一叶舟,不断摇曳。

    赵长策面无表情,对于山下的集市,也没了几分期待。

    “我们早些出发,说不定,晚饭之前,还能回来。”姜映真一心想在晚饭之前赶回,并未留意到少年一闪而过的怪异神色。

    她话音刚落,少年却利落地抢过她肩上的竹篓。

    对于少女来说,沉重如巨山的药篓,到了少年手中,却轻轻松松,不值一提。

    没了竹篓,姜映真整个人顿觉轻便了不少。

    她松了松僵硬的手腕,抬眸望向赵长策。

    竹篓,落到了少年手中。

    霎时间,因为惊讶,姜映真的杏眸睁得圆乎乎的,她的睫羽轻颤,问道,“魏诀,你做什么?”

    赵长策白玉的俊颜一红,对于少女的惊讶有几分羞恼。

    惊讶什么?

    登时,他嗤了一声,提了提肩上的竹篓,没好气道,“没看到吗?竹篓?”

    赵长策第一次帮姑娘,也是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他不过是见她可怜,顺手帮个忙。

    她可倒好.....哼,得了便宜还卖乖。

    姜映真眸中满是担忧,“你还有腿伤,还是交给我,只要撑过十几里路,待回来之时,竹篓便会空了。”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芙蓉玉面,秀丽清雅,面上梨涡浅浅,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

    对方非但没有感谢,反而温柔地拒绝,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令他心中万般恼火。

    “你一个弱女子,能背着一篓药走十几里路吗?照这样下去,怕是天黑之前,也赶不到山下了。”赵长策眉峰敛了不耐,狭眸漆黑,沉如夜色。

    姜映真却觉得,他的话未免过于夸张。

    但是,只身背着竹篓,若无外人帮衬,姜映真一介娇弱女子,容易体力不支。

    路上,也会停顿许久。天黑之前赶回,似乎并不现实。

    少年虽然别扭,说话夹刺,却是个不善言辞的行动派。

    竹篓还在他背上,姜映真眸中划过一抹复杂,这位陌生人,却比她的亲人要靠谱一点儿。

    “谢谢你,魏诀。”姜映真弯唇,一双湿漉漉的鹿眸,正视赵长策的时候,犹如亮灿灿的星辰,盈满了真诚的光芒。

    回应他的,是少年一道极轻的冷哼。

    “还不快跟上?”少年背影修长,脚步却一浅一深,融到了青山云雾之中。

    姜映真无法看清少年的表情,只得快步追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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