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春行医问诊,见惯了生老病死,处事波澜不惊,“不急,待我先为你家公子把脉。”

    书童拭了拭泪,为他腾出了空,“多谢大夫。”

    诊脉,一般用的是右手。

    吴川气候湿热,容易滋生躁意。

    少年一袭轻衫,双目紧闭,无一丝血色。

    奇怪的是,少年的右手,手腕处束一窄袖。

    除了露出的修长指节,其余地方裹得严实。

    吴川天热,潮湿阴沉,他这番怪异装束,与时节相悖。

    令人不禁担忧,少年会不会闷出病来。

    姜映真若有所思。

    这位书童,对他家大公子忠心耿耿,倒也不像是粗心大意之人,怎么会注意不到这一点?

    万木春面上没有什么情绪,他捋起少年的衣袖,正准备诊脉。

    “不可!”书童的声音变了调,他快步走至榻前,推开了万木春,“不可,大夫!绝不能行!”

    万木春一顿,皱眉,“怎么了?”

    “我......”书童视线飘忽,咽了一口唾沫。

    可说了半天,他也讲不出所以然来。

    少女和大夫,全都看向了他。

    书童神色紧绷,身如筛糠,几欲晕厥。

    姜映真见他这般惶惶,以为他不相信万木春的医术。

    少女声音轻柔,安慰道,“万郎中是吴川最厉害的大夫,你尽可放心。”

    书童狠了心,向两人袒露难言之隐,“大夫,我家大公子,生性惧寒。所以,能不能换一只手把脉?”

    与姜映真猜测的一致,少年天生畏冷。

    “畏寒之症,或许,我可以找出病因。”万木春挑了挑眉,从医多年,见过无数疑难杂症。

    少年年岁尚轻,患有怪病,身为医者,他愿意一试。

    不料,书童也是个倔性子。

    他摇了摇头,铁了心让万木春诊左手脉象。

    “大夫,我......既然您医术精妙,那么,换一只手,想必不碍事。不妨......左手诊脉?”说到最后,书童的声音也弱了几分。

    毕竟有求与人,书童害怕惹其不快,更怕他一不高兴,不为大公子诊脉。

    大公子生命垂危,急需大夫。

    他务必要保护好大公子。

    姜映真觉察,书童对于少年的右手,总是格外关注。

    少年眉目凄凄,躺在床上,如一枚冰冷的寒玉,缺乏鲜活的生命力。

    书童动作轻慢,抬起了少年的右手,又将袖口束紧。尽管方才,万木春并没有碰到少年的右手。

    似乎,少年怕冷,耐不得一丝细风。

    可是,姜映真还是想不明白,惧寒与把脉,两者又有什么密切联系。

    屋外,突然传出了一阵哭声。

    “有人晕倒了!”

    “又怎么了?”慌乱之中,衙役推门而入。

    他们唯恐染病,平时,多是守在院外。

    “官爷,能否多给一口竹叶水喝呢?”那人声音沙哑,“我中了暑气。”

    衙役尖声尖气,“整日要这要那的,这里是岭南,不是京中。你们这群贱奴,怎么不知惜命?若再有下次,直接丢到城南荒岭!”

    一群人噤若寒蝉。

    屋内,少女垂下眸,大夫沉默不言。

    衙役的话,点醒了书童。

    他家大公子,已被奸人陷害,流落岭南。

    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书童见自己冒犯,惹得大夫不悦。

    他急得哭出了声,“大夫,我并非故意为难,实在事出有因。我家大公子,他.....右手怕冷,脉象衰弱。左手诊脉,总归方便一些。”

    姜映真又瞄了一眼病榻的少年。

    少年畏寒的右手,指节修长冷白,袖口仍旧是束得紧。

    万木春沉默了半响,“好。”

    书童的眉间早已沁出了湿汗,见他同意,当即大喜,“有劳了。”

    万木春神色凝重,诊少年的左手脉象。

    书童和姜映真则是候在一旁。

    室内光线晦暗,铺置简陋到了极点。

    一张竹床,一面蒲团,小方桌上,有一盏细口瓷瓶,瓶内插了一根竹枝。

    曲折的细枝,绽几片青叶,是狭小房间内的唯一生机。

    室内,气氛沉寂,甚至能听到一股轻微的呼吸声。

    书童比其余两人,更加沉不住气。

    “大夫,我家大公子,到底怎么了?还......有救吗?”书童见他不发一言,刹那间面如死灰。

    种种不好的预想,在那一刻,如同阴凉的潮水,席卷而来。

    近几日,大公子的手格外冰凉。

    他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猜测,大公子或许已经不在了。

    姜映真站在一旁,问他,“你家公子,昏迷了多久?”

    “自从来到这鬼地方,一直昏迷不醒。”书童掩面,兀自哭泣。

    无怪乎书童口不择言,岭南瘴气严厉,被贬之人,多是鬼哭狼嚎。

    只怪他一时心急,将心中的嫌怨一并说了出来。

    “只剩一丝残脉。”万木春起身,告知残酷结果。

    谁知,书童灰败的眼神竟亮了几分,不可置信,“所言当真?大夫,您没骗我?或是,诊错了脉?”

    这位郎中,告诉他,大公子还有一丝生机。

    “我行医多年,从未出错,也从不骗人。”万木春皱眉。

    “幸好。”书童面颊缀着泪水,惨淡的面容扯了一抹笑。

    他拍了拍心口。

    苍天保佑,他家大公子,所幸无事。

    不然,若让京中的人,定会笑歪了嘴。

    书童半哭半笑,不知是悲极而疯,还是喜极而泣。

    姜映真心中怜悯,暗道,这位书童,怕不是已经疯了?

    “郁结之症,气血几欲耗尽,”万木春从药箱中掏出了银针。

    少年脉象衰微,却非绝脉,还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一盏茶的功夫,陶罐之中,满是漆黑的淤血。

    “大夫,您能为我家大公子开一剂药方吗?”书童苦苦哀求。

    “好。”万木春给姜映真使了一个眼色。

    姜映真心领神会,掏出笔墨。

    万木春说一句,她便写下一句。

    不多时,一张娟秀的药方已经写好。

    几日过后,书童发现,卧床多日的大公子,竟有了几分苏醒的迹象。

    病榻之上,少年修长的指尖,轻轻地颤了颤。

    书童揉了揉眼,再去看时,少年双目紧闭,与之前的每一日别无二致。

    一动不动。

    毫无鲜活之气。

    方才的一瞬,似乎,是他的幻觉。

    书童又暗自抹了一把泪。

    大公子何时才能醒来呢?

    “唔......”床榻上,少年的指尖动了动,唇瓣翕动,发出来一声细微声响。

    不是错觉!

    “大夫,”书童又惊又喜,险些跌坐在地,“我家大公子醒了。”

    万木春和姜映真又一次来了这间偏屋。

    与先前一样,所有的流犯,对这位昏迷的大公子和书童避之不及。

    这间偏屋,只有主仆两人。

    姜映真与万木春一同进屋。

    “平白,天这么暗,怎么没点油灯?”那位公子声音温若美玉。

    他倚在床边,身子骨虚弱。

    清秀书童闻言,猛地抬起头,舌头好似打了结,“大公子,您......是在与我说笑吗?点什么灯?”

    姜映真扫了一眼室内。

    光线晦暗,窗户半掩,难得透出一丝清新空气。

    大公子蹙了蹙眉,“也对,我们既已到了岭南,油灯匮乏,自是不能随心所欲。是我一时疏忽了。”

    “没有灯也无妨,我自己小心一些便是。”大公子步履轻缓,他走下了床。

    少年身姿修长如青竹,他走向了茶桌的方向,想要为自己倒一杯水。

    可惜,十几步的路程,他仍是走得不顺利。

    大公子身形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姜映真于心不忍,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大公子眨了眨眼,他能感受到,是一双柔滑的手。

    “小心。”双目一片昏暗,只听对面一道温柔的嗓音。

    大公子一怔,雪白的耳根晕上了一层薄绯,当即撤回手,“谢谢,你是......姑娘。”

    书童见大公子害羞,连忙推开姜映真,主动上前,“大公子,是我。”

    如此年轻的一位少年,若是失明,未免太过残忍。

    “平白,你老是告诉我,外边的天,是不是还没有黑?”大公子突然问他。

    “大公子,您.....还是先休息,我为您熬药。”书童平白,避而不答,强作出一副笑相。

    但他的大公子失明,当然是无法目睹书童凄苦的神情。

    “果然是看不见了。”大公子无奈一笑,似是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

    姜映真却觉得,这位大公子,莫名有几分眼熟。

    似乎,她在哪里见过他。

    少年一双长眸,漆黑幽深,泛有平和的波光,瞳孔却是涣散的。

    后院一隅,几片砖瓦,支起一个药罐。

    平白手执蒲扇,浓烟滚滚,柴火却始终升不起来。

    “平白,你们与院外的人一样,也是京中来的?”少女嗓音轻轻,如同春日萌芽的细柳。

    姜映真问了一句,在他看来,与挑衅无异。

    书童当即没好气道,“你不知道吗?我们这批流犯,都是京中来的。我在为大公子煎药,你若无事,那就别来添乱。”

    姜映真脾气极好,知道他因为大公子而焦灼,没有将他恼怒的话放在心上。

    她瞥了一眼,平白被浓烟呛出了泪光。

    他抬袖掩鼻,拭去酸涩的泪水。

    “咳咳......怎么回事?大公子还等着喝药呢,火为何如此微弱?”平白又道。

    他家大公子,来了一趟岭南,却不慎失明。

    大夫虽说会好,但何日会复明,未曾可知。

    “我好像,见过你家大公子。”姜映真暗自喃喃。

    她的脑中赫然浮现少年那张苍白的面容,以及清亮却涣散的双眸。

    这位少年,不知为何,对于她来说,的确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平白将蒲扇摇得轻快,瘪了瘪嘴,“八成,是在梦里。”

    姜映真样貌秀致,娴静温柔,与京中名门千金相比,也毫不逊色。

    原本,平白以为,少女也是京中来的。

    可是,她与那位郎中相识,关系匪浅,应该自幼生活在此。

    饶是少女相貌再出众,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山女的事实。

    她身份卑贱,大言不惭,竟说见过他家大公子?

    若不是旁人构陷,他家大公子,如朗朗玉树般的人物,怎会踏足穷山恶水?

    姜映真的嘴角抽了抽,瞥向平白的眼神有几分微妙。

    “我家大公子,仪貌堂堂,风姿明秀,可是京中无数小姐的梦中亲人。”提起大公子,素来消沉的平白,言语之间有几分自豪。

    言语之间,平白的眉梢渗出三分鄙夷。

    看来,他将少女,也当做了京中那群花痴少女。

    少女黑眸灿灿,她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唇,不可思议道,“平白,你怎么知道?这几日,我的梦中,全是你家大公子。”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做了春梦!”平白手中的蒲扇摇得又沉又快。

    姜映真嘁了一声,只觉他幼稚。

    平白面色涨红,威胁她,“以后做梦,千万不能出现我家大公子!”

    小书童如同一只炸了毛的野猫,浑身竖起了刺。

    姜映真甚觉好笑,她继续逗他,“你想不想知道,你家大公子,对我说了什么?”

    “我不听不听!”平白捂住自己的耳朵,转过身,不想与她说话。

    “那好吧,其实,我原本没有想要告诉你的。”少女的语调真诚,却似一团藏了针的软棉。

    平白一听,哪还得了?

    他当即气冲冲道,“我家大公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不是不听吗?”少女唇角含笑,黑润润的眸底,划过了一丝狡黠。

    “我偏要听,你是不是对他做了坏事?”平白双手叉腰,心中来了怒火。

    “也没什么。”少女嘴角轻勾。

    在平白郁愤的目光中,少女一手托腮,无奈道,“你家大公子,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少女悠悠地叹了一声,漂亮的眉眼流露一股浅淡的遗憾。

    平白铁青的脸色稍微缓和了几分。

    他得意道,“我家大公子,端庄稳重,就是连他姓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哦,那他到底姓什么?”少女声音轻绵,暗含哄诱。

    “当然是京中三族之一的......”平白抬眸,瞥见少女漂亮温柔的杏眸。

    顿时,冷汗已湿后襟。

    他及时制止了话,眸中火星迸溅,“好呀,你莫不是在给我下套?”

    少女双眼圆润,如同晶莹的葡萄珠,泛出无辜纯良的光泽。“平白,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么,只要今晚做梦亲自问了。”少女善解人意,说出的话,却令平白几欲吐血。

    “站住,不许你玷污我家大公子!”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像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少女不以为意,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好了,平白,你家大公子还要喝药,你快些熬煮,及时送过去,莫要令他等急了。”

    平白愣在原地,捏着蒲扇,双眼却被浓烟熏出了泪。

    少女背影娇俏,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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