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提醒过姑娘,不要来这。”

    头顶上响起喜怒难辨的声音,杜玉岚听得并不真切。

    没了架子的压迫,她急切地想站起来,却不想刚活动一下,左脚便传来了钻心的痛麻。

    “嘶。”

    她倒吸一口冷气,背上沁了层薄汗。

    几息的沉默后,身前的人半蹲下身,朱红的缎袍沾了些灰烬,一块玉佩自他膝上滑落,在空中轻晃。

    这玉佩,怎得有些熟悉?

    “站不起来吗?”

    杜玉岚支起手肘,不甚清晰的视线,掠过银织丝帛腰封,朱色交领对襟处细密的纹路,一缕墨发从肩头落下,险些划过她鼻尖。

    她堪堪躲开,径直往上看去,眼眸一闪。

    谢闻璟。

    去而复返的侯府世子。

    不远处逼近的火光,一寸寸跃上他的面庞,古井般的眼似落入几粒火星,暗光明灭,看着她震惊的模样,轻挑眉梢,嘴角又想勾个笑,却不知为何落了下去。

    灼灼热气渐进,他倒云淡风轻地端详她。

    杜玉岚倏地回神,回了他的问题。

    “左脚……左脚好像伤到了。”她屈膝缓缓直了身子,手不自觉地放在对方手心。

    温凉白皙的手心沾了她手上的灰尘,生了点热。

    杜玉岚左脚虚虚点地,借了谢闻璟的力,全身的重量几乎全落在右边,却不料俯身时间太久,刚走两步便觉一阵酥麻,彻底没了力气,直往下栽。

    眼前红影一闪,腰间顿紧,她的额头撞上那人肩膀,右手下意识勾住。

    冷香扑面,回神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正贴在对襟繁复的云纹上。

    脖颈上那处凸起,几乎贴上她的睫毛,投下小小的阴影。

    二人以极为亲密的姿势搂在一起。

    那人怔了一瞬,似觉不妥,轻道一句“失礼了”,抬手揽住她的肩,俯身想把她横抱起来。

    杜玉岚赶忙攀住他肩头,闷声道:

    “别别……这样就行。”

    这两个姿势,说不准是哪个更让人羞耻,她感觉自己脸颊有些热,把头沉得更低。

    双脚离地一寸,那人稳稳环着她离了外厅。

    她从谢闻璟肩上抬眼,视线所及满目疮痍,雕花镂空的隔门被大火燎得形状怪异,沉香木榻化为一抔碎屑,暗香消散在呛人的烟雾中。

    怪异的味道让她禁不住咳了两声,一室沉寂,二人的心跳声莫名清晰。

    “方才腿麻了,没站稳。”她埋头解释。

    “……无妨。”

    偏殿的檀木窗子不堪磨难,塌了半扇,冷风灌入,吹得火势直往西窜,灰烬里幽幽生了火星,就着未烧透的木屑锦缎再度跃起。

    杜玉岚感到身后有些灼热,伴着焦味。

    她将要转头,却被一只手摁回肩上。

    “别动。”

    那只手看似轻柔,却是她挣不开的力道,眼前一片暗红,墨发勾着她的睫毛,被她枕在面下。

    谢闻璟停了步伐,静静环着她站着,呼吸平稳。

    檀木方桌被烧得漆黑,“簌簌”地往下落着木屑,艳红明亮的火苗正疯狂舔舐他的左臂。

    不过瞬间,银丝勾成的云纹焦黑,火焰燎出一个大洞,缎袍下的里衣亦难幸免。明火直接贴上肌肤,热意炙人。

    他眉心轻蹙,压下那阵痛楚。

    “世子为何去而复返?”杜玉岚眨眨眼,不知为何气氛略有凝滞。

    谢闻璟看着自己的手臂,暗红的血与残破的衣料混在一起,斑斑驳驳,他转而拎起袍角凑近火苗,火光映得他眸色愈深。

    “实话说,我也不知是为何故。”

    这个答复并没有让她混沌的大脑清明一点。

    滚滚黑烟盘踞在梁上,虽被晚风吹散稍许,却依旧浓郁,外厅徐徐燃烧的火焰正拂起层层灰烬。

    最猛烈的火势已经度过,可余威依旧慑人。

    黑压压的烟尘让杜玉岚喘不过气,她咳了两下,把脸埋得更深,瓮声瓮气道:

    “太呛了……世子把身子放低些。”

    “……”

    谢闻璟一手压在她背上,一手撩起她的缎裙,沉默地弯了腰。

    火焰顺着衣摆往上走,靠近腰带时,被他甩手拂灭。华美的银朱长袍终于面目全非,灼烧的痕迹触目惊心。

    他微微扬起眼角,似是满意,这才转身继续往东偏殿去。

    穿过看不出样的漆雕镂空连廊,烧焦的梁木旁天青色琉璃瓦摇摇欲坠,终于在二人走过时霍然坠下。

    杜玉岚看到碎瓦堪堪擦过谢闻璟的肩,带起的微风轻拂发梢。

    “哗啦。”炸裂声于身后响起,她身子一颤。

    她感觉腰上的手臂慢慢下移,把她向上抱了些,另只手抚上她脑后把她压向颈侧。

    她整个人被环在谢闻璟身前,鼻间尽是他的气息。

    身后的琉璃瓦接连掉落,碎瓦连成一道银河,映着迸溅的火光亮如白昼,旁边时有屏风倾倒,热浪翻涌卷起二人衣角。

    杜玉岚埋头环着他的肩膀,莫名心安。

    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慢慢松了下来,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态有多差。

    左肩左脚早已没了知觉,眼睛被黑烟熏得直泛泪,闭上一会儿便迷蒙着睁不开,喉口似乎撕裂,泛着浓浓的血气,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时有嘶鸣在脑内乍响。

    她摇头想把杂声赶走,一离开颈侧又吸了口浊气,实在难受得很便栽回去蹭了两下。

    眼泪湿了衣襟,环绕的手臂一紧。

    她难耐地咳了两声,又贴上他的领口,把他的对襟外袍蹭得松了些,里衣也滑落半寸。

    湿热的呼吸直贴颈窝。

    “……别动了。”谢闻璟声音有点哑。

    “好难受,嗓子疼,头又疼又晕……”

    “……那就安静歇着。”

    杜玉岚神思恍惚,只感觉几股力量在脑中拉扯,分明倦得不行,却不肯安心睡去。

    “不行,不能歇下。”

    她跟倦意做斗争,烦躁地蹭着他的领口,想让自己清醒些。

    护在她脑后的手慢慢陷入发丝,骨节发白,似是隐忍几息,终是缓缓呼出一口气,顺着她的力半压制半安抚地顺着她的发丝。

    行至偏殿,她似有所感,睁开了眼。

    小太子正半倚在墙上,淡青色外衫蒙灰斜搭在胸口,眉头紧皱,呼吸轻浅。

    “殿下!”

    谢闻璟脚步未停,眼底不起波澜。

    他跨进偏殿,视线掠过一件件焚毁的器具,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踢倒小隔间摇摇欲坠的门,把人放了上去。

    杜玉岚小心翼翼护着左腿,不忘提醒他,“殿下还在外面。”

    “知道。”

    他应了一声,动作不急不慢,确保小隔间不会再有任何变故才起身。

    谢闻璟拎着小太子走进偏殿时,外厅轰塌。

    火星伴着灰烬升腾,像一朵翻滚的火烧云。

    那人身长玉立,朱袍飒飒如火,漫天火光堪堪点亮他的眸色,便悉数落在身后。

    这一切的一切,当真是万年难遇的“盛况”。

    见他慢慢把小太子靠在墙边,又坐回她身边时,杜玉岚才松了口气。

    她方才真的怕谢闻璟转身把人扔火坑里去。

    毕竟若他方才不来,结局亦当如此。

    她不甚清晰的大脑在琢磨谢闻璟的行为。

    先前弃他们于不顾,既远离皇权纷争,又能在自保的状态下复仇,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

    那他去而复返,便是像她开始设想那样,救出太子得到皇帝信任,再谋后路。

    应当和她这个误打误撞跑进陷阱的家伙无关。

    杜玉岚忽然感觉小隔间有些憋闷。

    谢闻璟始终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外面,火焰彻底焚毁外厅后,整个景福殿再无一处完好,满目狼藉,恍若地狱。烧到无物可烧时,火苗便顺着悬在半空的罗帐蜿蜒,爬上梁木。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世子,您受伤了。”

    杜玉岚轻触他左臂,极力压抑颤抖的声音。

    衣服碎裂成缕,混着斑驳的血贴附在臂上,血已半干,昏暗的视线下几乎融为一体。她终于知道一直萦绕在身边的血腥从何而来。

    将触上一缕断帛,手臂便从她眼前移开。

    谢闻璟似未回神,眼底茫茫一片,“不是什么要紧事。”

    杜玉岚并未退让,她抓住他的上臂,防止他退缩,凝眸注视那些即将干涸的血。

    “要趁伤口尚未凝结成块,把布料除去,”她抬眼看他,问,“世子身上可还有干净的帕子?”

    儿时皖南的布庄起了场火,伤了几个伙计,因而她对处理这种伤口略知一二。

    谢闻璟默不作声地递了帕子,看她对着自己的手臂摸索。

    纤细的指尖寻到一段碎布,慢慢挑起,牵扯出一缕血丝,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反应,才继续处理余下的。

    幸好伤口不深,也幸好没掺上过多碎帛。

    新渗出的血被她擦拭干净,又习惯性地轻吹两口,缓解烧灼感。

    “疼吗?”

    谢闻璟轻笑一声,摇头。

    一点都不疼,这点小伤他不知受过多少,早就不知疼是何种滋味了。

    杜玉岚处理完,拿干净帕子扎上,抬了抬眼。

    谢闻璟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试探。

    “失礼了。”这句话她还了回去。

    布帛碎裂的声音利落又清脆,他刹那回神,扬起的眼角似惊飞的雨燕。

    左臂衣袖裂至肩膀,触及点点红痕,杜玉岚叹了口气。

    果真还有伤口。

    她从衣襟里掏出帕子,撩起断袖寻着伤口轻点,光线过暗,试到肩膀处时,感觉帕子下的伤口似是不同,她拿手指轻触。

    长长的几道,微微凸起,有交织点,透着微凉的体温。

    鞭伤。

    杜玉岚稍怔,像装没看到一般默然清理别处,却发觉上臂后面尽是这样的伤痕。

    “谢国公谋反可是俞成帝在位的第一大案,牵连众多,审讯时用刑极重。”杜琢的声音清浅,不见平日张扬。

    她心里一哽,终于对上谢闻璟一直注视的眼。

    “疼吗?”

    成帝十年盛夏,酷暑,常有暴雨。

    谢国公府被抄,一把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被暴雨浇灭。

    地牢阴湿积水,一脚踏入便湿了鞋袜,再走便是“滋滋”的水声。

    落锁声响,两个狱卒搀着一个少年走入地牢,少年明显步伐踉跄,却仍行得迅速。

    走过一间牢房,他低了低头,却仍被里面的人认出来。

    “我儿!”

    一个妇人攀扶着围栏,伸手要抓狱卒的衣摆却落了空,只能看着少年被带入对面的牢房,狱卒一松手,少年轻晃一下,很快站直了身。

    “娘,我没事。”少年漂亮的眼尾轻扬。

    他站在牢房中央,声音沉稳,“他们让我承认那些文书是阿爹写的,我都没认,不管他们说什么。”

    “他们动刑了吗?”

    “动了一点,打了我几下。”

    “把衣服撩起来给娘看一眼,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不疼,一点也不疼,”他笑着往后挪了一步,“谁会对小孩下狠手呢?”

    晚上熄了烛火,他侧躺在草席上,后背一片火辣,冷汗湿了额头。

    他爹一夜未归,因为他爹认了罪,三司正在给他们家定罪。

    他好像发烧了,全身颤抖,脑海里满是那几张脸。

    “冷、万、李、楚、薛……还有皇帝。”他低声呢喃,脑海里各种声音交织,他听到他爹的声音。

    “罪名已定,避无可避,你回去别让你娘看着,免得再多生一分伤感,走了也放心不下。”

    他爹认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因为他们当着他爹的面对儿子用了鞭刑。

    狱里有人看不下去,把消息透露出去,引得翰林儒士对此大加斥责。

    两方纠葛,各退一步,谢国公认罪,他们给谢家留下一个后代。

    当然,如果这个后代能活下去。

    第二日晨曦泻入地牢,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谢国公来接他的夫人,他们挽着手进了儿子的牢房。

    少年面如白纸,呼吸极浅。

    他们把孩子托付给一个好友,待行刑后就会来带他离京。

    临走前,他们想和儿子说两句。

    “娘走后,希望璟儿有人疼,再无痛苦。”

    “把伤藏好,忘掉这一切,远离京城别回来,别想着复仇,过好自己的人生,平安顺遂即可。”

    谢国公死后半月,俞成帝接到了探子的信。

    “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奴才派去的郎中说应该是真的,高烧半月不死都是万幸,醒后失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样倒省了事了,”皇帝倚在龙座上,下面没了功高盖主的影子,他惬意了不少,“若他一辈子不进京,这事就算了。”

    谢闻璟垂眸看着女孩的手指压在那些旧伤上,多年麻木的皮肤感受到了一点暖意。

    他隔着帕子拿起她的手,轻声回答:“不疼,一点也不疼。”

    杜玉岚心头轻了点,“真的?”

    “真的。”

    她看到谢闻璟的伤口正慢慢结痂,虽说看着骇人,但回去抹上三黄膏,养一个月就看不到任何痕迹。

    她打了个哈欠,折腾一晚,她实在倦了。

    “睡吧,很快就来人了。”

    杜玉岚撑在膝上没了意识,几息后没撑稳,险些栽倒在地上,朦胧中好像有人揽住了她,让她倚在那人身前。

    谢闻璟一手托着她的头,看屋外慢慢归于平静,只有火星点点。

    他眸子沉静如水,垂下时,看见女孩轻咳一声,蹭了蹭他的衣襟,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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