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七几年所谓的功夫片尚未掀起热潮之前,由地方戏剧演变而来的传统武侠片一度牢牢把控着各大院线,而后新浪潮席卷港城,保有个人创作坚持的导演堪称是在夹缝里求生存,再抠掉其中最终向市场经济举手投降的几位,如今渐渐被人遗忘的那个名字毫无疑问是个异类。

    周颖,祖籍鲁南,原本代代田间务农,道光年间族里出了位反骨的青年,跟人跑了几年船竟混进上海滩的洋行,而后因为颇受赏识跟着洋人大班去了广东十三行,几经辗转,到了周颖父辈已在港城稳稳扎根,称得上是略有薄产的,然而好景不长,这一点些微的积蓄随着港城最动荡的时代的到来转瞬便化为了镜花水月。

    他生在沦陷期,长在黄泥涌,或许受了“颖”字祝福的荫佑,年少时便极其聪慧,显露出过人的数学才华,毕业后正赶上港城经济腾飞,做股票经纪赚到住豪宅开豪车,73年亲历重大股灾目睹了无数家破人亡,深受刺激,此后陆陆续续发表过几篇文章,经朋友引荐加入电影公司转行做了编剧兼职副导,没两年便亲手操刀执导电影一鸣惊人。

    林婧会记住这个名字,完全因为他那部讲述骆克道红灯区的片子。林兆良毛没长齐已经被损友拐去录像厅,周颖凭此片得了多少奖、受到多少夸耀都没什么所谓,电视机里大片大片白花花肥腻腻、揪着林兆良的耳朵都还黏住他眼睛不放的女人胸脯才叫林婧永世不忘。

    有天轮到她也要脱了,这片还被提出来用做心理疏导。

    看啦,都是为了艺术,早早晚晚轮到你站上领奖台。

    坐在车里经过街边自己晒得退了色的揽客招牌,看着头发染黄勾肩搭背三五结伴走进深夜院线的青年们她还是忍不住会想,这些人能分得清低俗跟艺术的差别吗?低俗跟艺术,又真的有差别吗?

    回过神来再望一望眼前,漂亮男人的痛苦仿佛打着蓝调节拍。

    “......他那时选择出国,其实心底是苦闷不甘的,总说影画艺术在港城诞生之初带着使命,我问他那是什么使命?号召民族觉醒还是鼓励市民自强奋进?他又说,总归不该是这样,像是末日快要来临,歇斯底里又疯狂的娱乐化。”

    “他收在书房里那些票房惨淡的作品我都看过不止一遍,讲真的,距离我的生活太遥远,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还是唤醒了我的思乡之情......他原本并不同意我回来,也不愿意我进到这个圈子里,最后也被我打动了,我说我想去亲身体会一下他的影画世界里的现实主义。”

    “我做好了迎接一切难题跟挫折的准备,没想到第一个难以跨过的障碍就是我自己身上的现实——在此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无数次了,做演员,我没有那个天赋。但我没办法放弃,我甚至从未跟他说起,他构建的那个世界是多么让人着迷。”

    恍然间,林婧宛若置身于每年新学期伊始的大礼堂,校长站在高台上的立桌后面,清嗓的咳嗽与催眠的演讲都透过悬于礼堂四角的音响被放大无数倍,在她的耳朵里撞出回声,而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听见自己被点名,马上要她就这段发言做阅读理解。

    周予柏深邃地凝望着她,嘴角扯出自嘲的笑纹:“我是不是很可笑?”

    幸而不需要她真的做答,他马上又继续道:“很抱歉,那晚其实Sam导早就暗示过,说带我尝尝名利场的开胃菜,只是我没想到是这种开胃菜,更没想到他会用一场实战演习给我做指导教材。”

    林婧一时没预备好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做回应。

    被人当作前菜这种事,第一次发生时带给她的破坏不亚于战后荒芜的珍珠港。

    从前做空乘,也不是没遇见过揩油的咸猪手,但二十出头真正踏入外表光华绚烂的演艺圈,她穿着漂亮的礼服画着精致的妆容,幻想未来该是模样矜持地在酒会上,与谈吐优雅的富商及行业高层把酒言欢,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板口中的“我很喜欢你”,应该是出于对她能力的欣赏,而不是装作嫌弃周围太过嘈杂,借着三分酒意凑到耳边说话时刻意用鼻尖蹭她的脖颈。

    说早已经习惯了,不过是囚徒式的自我安慰,不然还能怎样?

    耳际几缕烫过的发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弯弯曲曲,像在她眼前画重点段落的标记。

    “演员嘛,陪人演戏不就是份内事?”

    握在男人手心里的啤酒罐应声瘪了。

    理智告诉她,差不多已经到合作演员正常交往的边限,好奇心却占了上风,迫使她追问:“所以,你打算回去了吗?”

    周予柏一愣,旋即望向河对岸,翻飞的短发遮不住一鼓一鼓的腮帮子,说出来的话也答非所问:“确实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不,应该说是完全不同,也许这也是某种现实主义?”

    林婧立马又觉得很扫兴:“如果你约我出来是为了说这些,OK,我都接收到了。”小臂抬高了冲他晃晃手里融到软趴的冰淇淋:“真是多谢你。”但,才果断地甩开脸就被人拉住。

    “等等,林小姐,等一下,”大概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冒犯,在他急切的语气外面还裹着层别的东西:“我可不可以听听你坚持的理由?”

    她想,理由?去旧书摊翻翻陈年的八卦周刊都找不到这么老派烂俗的访问了,名利场这个光鲜耀眼的大陷阱的背面,标着黑体加粗的“请君入瓮,愿者上钩”,都叫名利场了,不为争名逐利还能为了什么?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们那样,打着清高的旗号追求理想和什么主义吗?

    突然意识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冒犯的,该是“坚持”那两个字背后的意有所指。

    是了,所以即便受了污辱,自贬尊严,还要赔笑谄媚地赖着不走,在少爷们眼中这才是最不可思议最难以理解的。

    这一晚聊得大概、也许、应该是不算愉快的,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林婧轻佻却又饱含蔑视的笑容在周予柏的脑海里反复播映。

    她答得好干脆。

    “钱咯。”

    “就这么简单?”

    “对你来说(就这么简单),不过对我来说,这比你那些什么主义要深奥得多。”

    另个房间里,林婧重又温过几遍剧本跟台词,扭熄了台灯彻底放松四肢躺倒的瞬间,当初阿明在电话里提及这位天降新男主的话,好像水缸里按不下去的木瓢似的浮出来。

    “一个新人,听说才从国外回来没多久,配角都没演过两个,真是祖坟冒烟,天上掉馅饼砸在了他头上。”

    呵。

    **

    不似江南小城日日湿潮水汽氤氲,港城的秋老虎闹得正凶。

    提着还剩了大半鸡汤的保温桶走出医院,阿明拿空着的另只手遮着眉骨,在冷饮车和凉茶铺之间果断选择了凉茶铺。

    看铺的阿公摇着蒲扇叫他伸出舌头,扫一眼便断言,年轻人火气不要太旺,又说,放宽心,凡事都要想开点,关关难过关关过嘛。他皱着脸把整杯凉茶一饮而尽,心想着他妈的他是关关难过不知几时能过,就他妈死在关前也说不定。

    腰间CALL机响起来,心脏跳得都像乒乓球跌在案上,万幸催他复机的不是家姐,而是崩牙驹那个衰人,便望着热气蒸腾的马路咬咬牙,走出荫凉迈向一个街口远的报刊亭。

    好半天电话终于接通,崩牙驹那头遮遮掩掩地:“明天一早我送康小姐去机场。”

    阿明也有些意外:“这么快?”

    “嗯,限量版的钻石手表全港总共只得3条,她去专柜问过,三条都被蒋先生收了,另外两条去哪了,送给了谁,大吵特吵......蒋先生昨晚在俪湾留宿的。”

    “嗐。刚刚又杀到公司,不知在办公室里说了什么,我见到Kenny,撞鬼了那副衰样,她从办公室出来,砖块那么厚个纸袋径直丢过去,能砸死只狗了。”

    阿明很轻易便想通了,哦,多半是因为这次又改过的剧本。

    第二通电话等得更久,林婧在一片混乱的背景音里扯着嗓子:“哪位?”

    脑子里飞快地将全部信息滤过一遍,挑紧要的讲:“她明天就回去了,这几天每天都过得很‘热闹’。”

    林婧“扑哧”一笑:“回得很及时啊,我中意这个生日礼物。”

    阿明心下一惊,随手捡起份报纸算日子,电话那头又说:“别翻了,后天啦,算你没口福,欠你这餐留到明年吧。”

    电话才刚挂断,红姐的夺命急CALL随后而至。最近刚谈好的那家泳装品牌近期有活动,到时要向剧组请几天假,他把一切都记好了,都安排妥当,家姐的急CALL卡着时间插进来。

    这条简单多了,不必覆机——妈不行了,速回。

    平地起风,报刊亭老板从八卦杂志里抬起头,面前摞高的报纸上除了几个硬币还压了只半新不旧的保温桶,他站起来喊了声“先生”,不远处绿灯亮起,斑马线上人流如织,那个背影眨眼间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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