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娩在原地站了会儿,待缓过那阵控制不住的抽泣,才擦干眼泪,顶着一众人探寻的视线,默默向来路而去。

    姜娩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凡人,从曲和峰到碧云天秘境,全靠她一双不屈的小脚走来走去。

    下过雨,山路泥泞,并不好走。

    更何况她四体不勤、咸鱼且废。

    早晨去时,她怀着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去见萧熠。

    现在回程,她如丧考批,心情不佳,频频走神,一不小心就踩上小斜坡,顿时跟颗黄彤彤的野果似的骨碌碌滚到一个绿草如茵的平地。

    姜娩没受什么伤,这处没有遮挡、直面日光暴晒半天的草地已然干燥,躺在上面暖洋洋的。

    正好她走得累极了,腿脚酸痛,眼皮也沉沉肿肿的,索性直接躺平。

    被日光晒得头脑放空,她有些想就地睡过去。

    思绪发散,老是不由想到萧熠。

    姜娩父亲是走街串巷的货郎,娘亲是镇上大户人家的绣娘。

    父母二人感情极好,家庭和乐,少有争吵。但因为谋生手段,总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女儿身边。

    十二岁那年,她们还没有搬去镇上,住在村里,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姜娩趁父母不在,偷偷出门玩,吹风受寒不说,还因管不住眼泪被好朋友绝了交,她一路哭哭啼啼跑回家,没过多久,就烧得不省人事。

    那时萧熠十五岁,已然如柳树抽条,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了,他去城里为娘亲送忘拿的绣品回到家,就被满脸通红,蜷缩在床上的姜娩吓到。

    姜娩烧得迷糊,却也记得少年一身风雪,又冷又硬的后背,硌得她不舒服,却很安心。

    那时村里唯一的大夫陪着媳妇回了娘家。

    萧熠就背着她,一步一个脚印,在狂风肆虐的雪夜,走了两个时辰山路,半夜才到镇敲响了医馆的门。

    那个夜里,姜娩脑袋晕晕趴他背上,被冷风吹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萧熠与她说了许多话,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除了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风声,还有萧熠时不时的一句“绵绵,别睡过去。”

    姜娩是真的以为自己会和萧熠成亲,如父母一般,琴瑟和鸣,不论来日如何,都相互扶持,走过一生。

    委实没想到,那个背她走过无数个暗夜的清瘦少年竟会变了心。

    姜娩茫然地眨了眨眼。

    回去后该如何同父母交代呢?

    她苦恼地在茵茵草地滚了滚,还不待想明白,一条拇指般粗细的漆黑小蛇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窜出来。

    姜娩脑袋里那些愁思霎那间褪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警惕地对竖起上半身、丝丝吐信子的黑蛇投去注目礼。

    她倒是不至于见到蛇就吓得腿软晕厥,但也是极其害怕的。

    它滑腻的触感、细细长长的身体、猩红的蛇信、尖锐的獠牙,每一种都能让姜娩不寒而栗。

    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就见黑蛇扭着身子竟往前爬了一大截。

    姜娩心下重重一跳,跺了跺脚,颤声呵斥几句,企图将它吓走。

    谁知它睁着一双黝黑竖瞳,不徐不疾又往前爬,隐隐有一股嗤之以鼻的王霸之气。

    姜娩:…

    眼看黑蛇就要爬到脚上了,她气势不再,转身撒丫子就跑。

    但黑蛇动作更快,姜娩只觉脚踝一痛,下意识狂甩左腿,慌乱之中,跌坐在地,泪如雨下。

    与此同时,远在虛灵剑峰,呕到痛不欲生、无心修炼的清冷仙君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又再次颤抖着弯下腰。

    谢浮光额头鼓起青筋,待这股恨不得将五脏六腑搅碎的呕意消停下去后,他狠狠闭了闭目。

    再睁眼时,遮天蔽日盘绕在玉衡顶的雪云瞬间化作洋洋洒洒的白雾。

    他刷得一下从莲座上起身,消失在这方天地。

    那条黑蛇咬伤姜娩后,就窜进密林不见踪影了。

    姜娩着急忙慌拉开裤腿看了看,看见几道细而浅的齿痕,也不知是否有毒。

    她可怜兮兮掉了会儿金豆子,等了会儿,不见有人来,就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一瘸一拐的继续往曲和峰走去。

    算她运气好,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被前来看她的邱淮撞见。

    他了解情况后,带她去了花冠峰。

    花冠峰乃是药医之峰,漫山灵草、花团锦簇,引得蜂迷蝶恋,小兽不绝。

    空中静静浮着一层清淡好闻的药香。

    姜娩跟着走进峰顶一栋飞檐青瓦的小阁楼。

    “不是去看那位姑娘?怎又回来了?”

    她们甫一进去,里面便响起一道苍老的男声。

    不待邱淮回答,靠里的屏风里伸出一颗白花花的脑袋,他须发皆白,面容白净,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探究的目光像一簇明亮火焰在姜娩身上扫过。

    然后轻哼了下,兀自回到屏风后忙自己的去了。

    邱淮引着姜娩在一处木凳上坐下,脱下她的鞋袜看了看伤口,从满壁格子间拿了些草药捣碎。

    “你是肉体凡胎,驱毒丹对你而言太烈,于身体无益。这个叫做不息草,去蛇毒最为有效。我为你包上一些,你回去后每日睡前捣碎敷上半个时辰,直到伤口结痂。”

    邱淮捧着石碗过来,扯了纱布给姜娩敷药。

    有些刺疼,像是有一股冷气顺着伤口钻进了肉里,姜娩忍了忍。

    邱淮笑着看她一眼,“忍不住就哭吧,这个草药效果好,对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来说会有些痛的。”

    姜娩泪珠滚落,她擦了擦,“谢谢邱大哥。”

    邱淮笑了笑,正要说话。只听屋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干呕。

    原本姜娩也注意不到,但里面的人呕得太过,连绵不绝,丝毫不停,像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

    “这…老夫闻所闻未。”屏风里响起老人诧异的沉声。

    一股寒气从屏风里窜出,带着冰冻三尺之寒。

    姜娩觉得屋里登时冷了下去,她受不得冷,眼睛越发痒了,她就面无表情地坐着,那泪珠都能不断线地往下淌。

    屏风里的呕声越发大,颇有些撕心裂肺的架势。

    姜娩一边擦眼泪,一边想,那人不会呕死在里面吧。

    这屋里真是莫名其妙,突然冻得她受不了了。

    正好邱淮敷完了药,她正要厚着脸皮问问能不能将她送回去。

    邱淮就主动道,“我送姑娘回曲和峰吧。”

    姜娩热泪盈眶,这世上怎么会有邱大哥这么好的人!

    她连连道谢。坐上邱大哥的飞行法器,一路向曲和峰行去。

    他们前脚刚走。

    屏风里便走出一个面容疏冷、脚步虚浮的白衣仙君。正是谢浮光。

    他正要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皱了下眉头,眸光扫向木凳下的那一滩眼泪。

    那上面,有一股能勾得他五脏六腑沸腾的淡淡气息。

    谢浮光这些时日认为自己不慎中了宵小之辈的暗算,遍查全身却并未发现丝毫异样。

    他这才来一趟花冠峰,找如今活得最久的灵医李蜉蝣看看。

    没成想,李蜉蝣也看不出一二,他还再次发作,干呕不止。

    谢浮光原以为白走一趟,谁知竟是拨云见雾,柳暗花明,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怪他想当然了,只一味探查自身,搜寻修道之人,竟是遗漏了凡人。

    他方才听到的是…曲和峰?

    谢浮光眼中冷意更甚,白光一闪,消失在原地。

    他到曲和峰后,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那二人缓缓而至。

    谢浮光森冷的目光落在那个鹅黄色齐腰襦裙的女子身上。

    她头发凌乱,双髻上系着长长的湖水蓝飘带,五官殊丽,眉淡而远,瞳色也浅,肌如冷玉,不言不语时给人一种冷冽的不屈感。

    谢浮光露出一抹冷笑。

    看来就是她了,每日故意弄哭自己引得他邪病发作。

    也不知此女子是哪门哪派之人,又如何使他中招的?

    他树敌众多,却自认这仙洲之内并无敌手,能让他毫无所觉中招的邪法更是从未见过!更何况是以眼泪催动、如此恶心的邪招!

    他思量一番,并没有立刻杀了她以至打草惊蛇,而是将身形隐去。

    姜娩拜谢过邱淮,见他乘着法器远去不见踪影后,才一瘸一拐地回了林中小屋。

    今日可给她累坏了。

    姜娩进了木屋后,脱了鞋袜、外裙,散了头发,只着上衣亵裤钻进被窝,舒舒服服躺下。

    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竟已至黄昏了。

    姜娩饿得肚子咕咕叫唤,她坤直身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哀嚎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才一骨碌坐起来,换了身素色窄袖齐腰襦裙,将乱糟糟的长发随意挽了个髻,赤着脚将鞋子擦干净,这才穿上,去厨房看了看,邱淮给她送的米罐已经见底,姜娩将剩下巴掌大小的米淘洗干净,生火,煮了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白粥。

    她一口喝完,肚子还在咕噜噜叫。姜娩盯着空空如也的碗,有些想哭,她心里那个悔啊,就不该来仙洲寻人。

    她将瓷碗舔得干干净,还是饿,就在四周转了转,企图找些野菜。

    竟真让她在后山找到了一种野菜,姜娩很开心,她认出这是荠菜,就掐了一大把。

    萧熠早已辟谷,曲和峰的小灶房里只有锅碗没有油,索性还有一个落了灰的小盐罐。

    姜娩见它密封得颇好,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放进了锅里正在翻炒的荠菜中。

    烟火气熏得她眼睛痒痒的,姜娩揉了揉眼睛,快速将荠菜装盘。

    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

    她将这盘菜放在院子石桌上,去屋里水缸舀水冲洗眼睛。

    静静站在院中的谢浮光按了按腹部,不动声色扫了眼盘子里黑黢黢的“野草”,眉头微皱。

    没记错的话,曲和峰是太玄弟子内峰?

    这女子能住在这里,想必是哪位传承弟子的家眷亲戚。

    谢浮光一时之间有些困惑,她为了把自己弄哭,故意烧火做饭,炒了一份卖相极差的…“野草”?

    她不会…真要吃吧。

    到时候会不会难吃得又哭出来?。

    一想到她要是哭出来,自己会面临的处境。谢浮光指尖微动,目光定定看向姜娩。

    如果因为难吃流泪,那未免太过荒缪。

    星月交辉,清风徐徐。

    姜娩擦干水珠,觉得好受许多,又舀了碗水,坐在石凳上吃这盘看不出原样的荠菜。

    味道还行,就是有些苦涩。姜娩从小喝药,这点苦味对她而言小菜一碟。

    吃完了菜,又灌下一碗水,姜娩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进了屋。

    下午睡了一觉,现在没什么睡意。姜娩点了灯,洗漱过后躺在床上看话本子。

    这册话本子是她从家里带的,已经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千篇一律讲得是书生和歌女缠绵悱恻的情爱纠葛。

    姜娩第一次看时,哭得双眼红肿,泪湿罗巾。现在只当打发时间了,不会再那般伤感。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身体慢慢松弛了,脑袋落上松软的枕头,书册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她迷迷糊糊嘟囔两声,睡了过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拾起了书册。

    谢浮光见她熬夜苦读,以为是什么邪法招式,他拿起书,随意翻开一页————第十三回兄夺弟妻夜半私会。

    谢浮光默了默。

    啪。他合上书,松了手,任书册跌落在地,抬脚便要走,忽闻一阵浅香,来不及细思,已然俯身呕了一下。

    谢浮光踉跄一步,脸色铁青,冷峻的目光不善地向床上女子投去。

    只见她面色酡红,眼周湿润,长睫颤抖,眉头紧蹙,嘴里不知喃喃着什么,模样看着委实可怜。

    谢浮光却觉格外可恨。

    他走近床头,冷冷盯她几眼,最终冷笑一声,伸指点在女子额头,一道白光闪进,她像是从梦魇中出来了,眉头舒缓,不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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