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第二日。

    辛晚楼睡的不安稳,肚子一夜都隐隐作痛。她只觉得是饿的,并未多想。这日醒得极早,坐在床榻边按着自己上腹。

    许是听到她房中动静,沈羡亭敲了敲门,端着早饭进来,手里还拿着辛晚楼自己的那件衣裳。

    “终于学会敲门了?”

    沈羡亭瞪她一眼,没搭理,把衣裳放下。

    “洗干净了,也补好了。”

    “补好了?”辛晚楼很惊讶,这位沈公子居然还会补衣服?她抖开看看,衣服上的破损不但不好了,而且还用银灰色的线绣成了鸢尾花的样子。

    “一个人在山上住久了,闲着没事瞎学的。”沈羡亭自觉地答道。

    辛晚楼点点头,抚摸着衣物上银色的鸢尾花。那丝摸上去不像蚕丝,触感微凉,恐怕是货真价实的银丝;而那针脚细密精致,比庄子里的绣娘也差不多了。

    分明是用剑的手。

    “认识这么久,沈某还未请教辛姑娘芳名呢?”沈羡亭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猜。”她头都不抬地回答。

    沈羡亭扬起一边眉毛,一副受人挑衅的模样。他心性就像个小孩,见状不服气道:“你既不说,我便与你取一个——我名阿亭……你便叫‘阿楼’罢!”

    辛晚楼头皮一麻,一下未控制好表情,透出满脸惊愕。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不耐道:

    “随你怎么叫!”

    “那我便要叫你阿楼了。”他又一副嬉皮笑脸的讨打模样。

    辛晚楼不理他,两下穿好衣服,将腰带袖口都系得一丝不苟,接着单枪匹马直入正题。

    “沈公子,”辛晚楼道,“昨日您说的条件,还谈不谈了?”

    “辛姑娘别着急啊……”沈羡亭笑笑,推过一盏甜羹来,“先尝尝沈某的手艺。”

    怎么总要我尝?

    辛晚楼皱眉。

    “你下毒了。”

    “没有,不敢,”沈羡亭说着,把自己面前的和给辛晚楼的调转了一下,“请。”

    辛晚楼还是盯着他,沈羡亭只能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辛晚楼这才接过那盏甜羹。

    甜羹里搁了莲子、薏米,底汤是用冰糖熬的。甜羹顶上又放了干桂花点缀,最后淋了不知多少蜂蜜。

    太甜了,除了甜味什么都尝不出来了。

    “你怎么搁了这么多糖?”她忍不住问。

    沈羡亭抬起头,又舀一勺细细品尝:“甜吗?我觉得还好。”

    “而且还有小孩子要吃嘛。”他漫不经心地说。

    “小孩子?”

    沈羡亭放下勺子,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神情:“我师弟子都,你没见到他吗?”

    辛晚楼觉得奇怪,她在此住了一夜,竟一点小孩子的声音都没听到。况且他方才不是说……

    “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沈羡亭有点惊讶,眼睛向一旁不安地瞄,忽而失了底气,小声嘀咕:“啊……他在外面玩儿雪吧?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虽说门窗将屋外寒冷隔绝在外,地龙与炉火也令载雪居一室如春。可用来透炉烟的一点窗缝处,却分明可见屋外肆虐的风雪。

    辛晚楼眨眨眼。

    她几下扒拉完自己碗中甜羹,识趣地未再追问。她站起来,走至沈羡亭身前,道:

    “条件,谈吧。”

    话毕,她随手抽了一张椅子,摆摆衣衫坐下。

    沈羡亭像被惊醒一样抽了一下,从恍惚间回过神来,他站起身,缓声道:“时间也差不多了,那便开始吧……”

    “简言之,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谁?”

    “拏云。”

    沈羡亭神情冰冷,嘴角却挂着若有若无地笑。他玩味地瞧着辛晚楼,似乎在为她一瞬间的惊讶感到有趣。

    “为什么?”辛晚楼谨慎地盯着他,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我替你杀他?”

    “十七岁就一剑惊世、朱雀台上击败七十二门子弟的沈羡亭,怎么还需要我帮他杀人?”

    沈羡亭自她说到“朱雀台”时就垂眼笑了起来,未及她问完,他便打断道:

    “因为我拿不起剑了。”

    沈羡亭脸上笑意未销,只道:“七年前我斩杀弃月楼二十一人,从此便再拿不起剑了。此事真也不真,看辛女侠信是不信了。而当年害我杀了他们的,就是拏云。”

    辛晚楼听到前面本将信将疑,可听到这句却直接嗤之以鼻了。她道:“拏云害你杀了他们?剑拿在你自己手上,总不会是拏云逼你杀的吧?”

    “我说了,此事真也不真,看辛女侠信是不信。”沈羡亭长舒一口气,悠然靠在窗框上,笑道:

    “总而言之,我需要一把刀,一把趁手的刀。”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冷下来,眸子黑得深渊一般:“而你,江湖上从未失手的杀手白云司,拿一把不知春横行天下,居然恰好和我有一样的仇人、又自己送上门来,不正是最好的刀吗?”

    辛晚楼神色不动,只道:“我是个杀手。是受人委托、拿了酬劳才做事的。”

    “所以下面还有第二条:我可以让你变强。”

    “这酬劳未免太轻了些。沈公子身为弃月楼第一高手,居然这么吝啬……”辛晚楼用手托住太阳穴,眉眼带笑地说。

    “既然辛姑娘唤我一声‘第一高手’,我就惶恐地借题发挥一下……”

    沈羡亭靠近了辛晚楼的耳朵,暗暗说:“我不会让你变得更强,而是……最强。”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廓上,辛晚楼半边身子都麻了起来。

    “沈公子说笑了,”辛晚楼拿起一盏茶水,轻抿一口。

    热茶下肚,隐隐作痛的腹部非但没有好一些,反倒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

    “辛姑娘,这盏热茶可不是我逼你喝的,一会儿疼的厉害,可别怪我……”

    辛晚楼听了这话,心下一惊。正待出手,沈羡亭却忽然抬手,食指轻旋,淡蓝色的灵力像雾一般缠绕在指尖上。

    辛晚楼的腹部疼的厉害,像是有虫子在蚕食五脏六腑一般。

    “啊——”她叫起来,压着肚子瘫倒在地。

    沈羡亭倒是见好就收,指尖停止了旋转,那蓝色灵力像水一样散开,那钻心的疼痛瞬间便消失殆尽。

    辛晚楼躺在地上缓了缓,眸子却显得意外的平静:“你给我下毒?”

    “我说了,我要的是一把——趁手的刀……”

    辛晚楼没有说话,只坐起来,单膝跪在地上,右膝压着仍在隐隐作痛的肚子。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沈羡亭那双刚刚折磨过她的手。

    沈羡亭正想着辛晚楼的动机,掌心忽然一痛——辛晚楼用藏在手中的某个尖锐的东西划破了二人的手心,红色的灵力随即从伤口冒出相互缠绕,接着收紧,将二人的手死死绑在一起。

    沈羡亭没说话,只是满脸阴冷的看着辛晚楼。

    她笑起来,唇齿边是淋漓鲜血。

    “生死契……”辛晚楼的声音本就比一般的女孩要更低哑一点,听上去一点不娇软,而是带一点冷酷,“我若死了,你也不能活。”

    “既然做不到你情我愿,至少……也得是公平交易。”

    辛晚楼话音未落,沈羡亭突然抓紧她的手,猛的拽近自己,俯身盯着她那双冰冷的眼睛。

    二人咫尺之距,温热的呼吸扑在对方脸上,眼里都是十足的疯狂。

    “疯了……真是疯了……”沈羡亭一下丢了他的风骨,话里带笑地说,“我真没挑错人。”

    他有些瘆人地笑起来。

    *

    “辛姑娘,您歇歇吧……”沈羡亭裹着狐裘,吊儿郎当地坐在阳台上,一条腿吊在空中,晃晃荡荡地踢着脚下的雪。

    “您老行行好,就当是让我这个病秧子吃顿热饭,求求您别练了……”

    辛晚楼自是不会理他,穿着那身并不厚实的黛色衣裳,肩头是一朵银灰色的鸢尾花。她手里俨然是那把闻名江湖的不知春,自顾自地站在雪地里挽着剑花。

    “阿楼!”

    “——饿了就自己先吃,没人让你等我。”

    “不不不,我娘说了,哪有主人先吃,让客人饿肚子的道理?”

    辛晚楼听出他又要开始油嘴滑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反手让刀入鞘,大步进屋去了。

    沈羡亭欢喜地跟进去,捧出两碗杂粮粥来。那粥稀的简直就是米汤。

    “你这午饭,吃与不吃有何分别?”

    “这大雪封山,谁能买到吃的?就是连点野菜都挖不着。况且——你这碗粥还是我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的——您可别挑了我的大小姐!”

    “那你干嘛躲这山上?纵使不想让江湖上的人寻着,也只找个偏僻村庄住着也好过此地。”

    “我上山本来也不是指着没人寻得到,不然辛姑娘也杀不到我家门口不是?住这山上,全是因为……”沈羡亭忽然住口,冲她笑笑。

    “穷。”

    辛晚楼挑挑眉毛,对他这副没正形的样子不置可否。

    “我可真是太穷了,除了长安本家,可就只有载雪居这么一座别院。”

    “你若不杀他们,又何苦闲置本家不要,躲这山上小屋呢。”

    沈羡亭愣了愣,脸上流出一丝落寞,轻笑一下,没再说话。

    二人各自沉默,静静地喝完了那两碗粥。

    辛晚楼没再理他,放下碗提起不知春又走出门,在雪里更发狠地练刀,像是要把眼前那个看不到的敌人砍得七零八落。

    沈羡亭站起来,透过房门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回过神,也抬腿进了雪里。

    辛晚楼手下刀法突然换了方向,一个飞身,长刀直指沈羡亭胸口……

    他没挪身。

    她的刀定住了。

    “为何不躲。”

    “为何要躲?”

    辛晚楼寒光一闪,长刀上抬,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顿时染红了沈羡亭的衣领。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她的声音响了几分,语气里掺了凶狠。

    沈羡亭仍是没动,笑了起来,抬手拨开了她的刀尖。

    “你确实不敢。”

    辛晚楼狠狠地瞪他一眼,刀尖倏的收回。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沈羡亭看着她冷淡而又倔强的面庞,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自嘲的笑笑,道:

    “那我等着……”

    他握住了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腕,让她把刀举起。

    “你看……终究是野路子。你这样挥刀,是使不出你这把名刀的全部威力的。”

    他握着她的手腕,按照她平时习惯的方式挥了一下,耳畔响起了刀刃划破寒风的声音。

    “听到了吗?这声音太大,这样挥刀你有几分力都耗给风了。”

    他握住了辛晚楼的手背,轻轻扭转一下。

    “听风……”

    他在辛晚楼耳边喃喃道。她的耳廓酥酥麻麻的。

    “凝神……”

    沈羡亭似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提醒着。

    冷风又刮了过来,辛晚楼深吸一口气,细听风声。

    沈羡亭捏紧了她的手腕:

    “出手。”

    接着握着她的手顺风一挥……

    耳畔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远处的雪地凭空出现一道深深的划痕,雪花扬起,刀尖像是带着一阵烟雾,轻盈地划了过去。

    辛晚楼有些惊讶,弃月楼第一剑客——没想到他用刀也这么漂亮!

    “你的打法很杂,有各派的影子却又不完全一样。这是你的优势,也是缺陷。”

    “哦?”

    “打法不成体系,所以威力有限。但正因如此,才不会被条条框框束缚,让敌人不知你下一步动作,也就不知如何应对。”

    “我七岁就一个人在外流浪了。走哪儿算哪儿,没人愿意留个累赘,”辛晚楼故作轻松地挽了个剑花,“而且我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怕被仇家发现,一来二去……偷师偷了个四不像。”

    沈羡亭知道她心里难受,现在只是假装不在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辛晚楼好像也不指着他安慰什么,忽然转身一笑:

    “沈公子,能不能再给我一碗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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