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县」

    北接京畿虞都,南至江南清州,千里运河却在江边一个小县城——七里县——与东西流向似亘古滔滔的长江交汇,蜿蜒出烟波浩渺的溪澜湖。自前朝百余年前运河凿成通航,这里即成为连贯九州坤舆腹地、东西南北水路的重要商贸漕运码头,原是渔樵种桑的破落小城摇身一变成了入京贾货、交流西域的转运枢纽。

    大祁朝开国七十余年,推行农商并重政策,私营商业更是蓬勃发展,七里县扼水路贸易之要津,几乎可遍地淘金。

    平日里巨商货船、运粮官船、散户私船挤满运河水道,县城东沿河道修建城墙,数十米宽阔运河成为天然护城河,沿河南北一条长街绵延七里(亦是七里县命名由来),坐落着满是雕梁画栋的高耸亭台楼阁,高端驿站、各州商会、酒楼、茶楼、戏楼、妓馆鳞次栉比,街上彩灯纵横交错,到了夜晚映着楼阁的灯火,整个运河西岸都是流光溢彩、金碧辉煌,行路富贾、西域商人、士族子弟、王公贵族多有流连于此。

    楼阁高处雅舍向东设置数个观景平台,隔河相望的是苍翠绵延的东隅山,顺着运河流向东南远眺,山脚下河水与长江交融,溪澜湖烟波万顷,水天相接。

    有乡野俗人所做不入韵打油诗云:“四海之间皆是客/北瞻京畿南望江。商贾云集研桑计 /富甲天堂温柔乡。”

    城墙却在东西向穿城而过的澜水河离岸汇入运河处有了隔断,两岸自成货运码头,商货大船常在此换成小船从澜水入城。

    沿着澜水夹岸是七里县最繁华的商业街——南市街,宽阔的步行道被沿街糖酒杂货零售小摊几乎占满,小摊背靠着无数商铺,解库、当铺、医馆、珠宝首饰店、胭脂水粉铺、布料成衣铺、瓷器铺子、香药铺子、皮影戏坊……而沿着南市街任意巷弄拐入,通向的都是分类聚集的行当街,铁器街、酒坊街、油坊街、布坊街、金石拓片古玩街、书坊书市、行驿车马街……好像把全天下的东西都搬来了。

    街面张灯结彩、人流如织,遍布的各色平价酒肆饭馆客栈和勾栏瓦舍如珍珠点缀玉带,河中除了商船私船和乌蓬小舟,更泊着数只花团锦簇的彩船,是小商小户市井平民闲谈议事、寻欢作乐的场子。

    更有街头巷尾垂髫稚子传唱的歌谣:“南街市上走一走,行去千斤船归来金千斗。南街市上疯一疯,行去千斗金归来行囊空……”

    但昭帝十四年的端阳节,各色船舶都开出运河,泊进城东南缘的溪澜湖,为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让出水道。

    「端阳」

    七里县龙舟赛是自祁朝开创以来沿袭至今的盛会,承着展示王朝商事水运繁华气象,求国运昌隆为百姓消灾祈福之意。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每年朝廷会派出一位皇室代表天子担任司仪主持比赛,却几乎是小城百姓能瞻仰皇族、跪拜朝圣的唯一机会。而若哪支队伍获胜夺了锦标,还能得王侯单独召见,被看中或许就能吃上皇粮,去县衙州府甚至京城当差。

    提前月余,知县就召集杂役兵在运河码头港布置起赛场,上百艘掐着日子来贸易或观赛的商船私船数日前就抵达溪澜湖停泊。

    到了端阳这天,七里县城内客栈酒楼早已被预定一空,各观景雅室几乎汇集了整个江南的门阀子弟和甚至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富商巨贾,一些观赏角度绝佳的观景台竟挂出了皇族旗帜,俨然是某些藩王家室。

    天刚蒙蒙亮,南市街上摊市已经陆续开张,早点铺子里汤茶正沸,糕点蒸笼氤氲着热气,细心的店主还准备了洗面水供客人漱洗。看热闹的人们风风火火地往港口赶,早早地占据观赏位子,闺中少女也解了足禁,穿着节日的盛装出门……

    晨鼓响后,农人挑着夜里刚割来的艾叶菖蒲沿街摆起地摊,江稻正是黄熟季,阿婆推着板车,炭炉上铁锅中煮的是湖箬叶包着新米煮的香棕,铜甑中放的是新腌的蛋黄流油的绿皮麻鸭蛋。投壶斗草、击鼓夹币、斗鸡斗蟀……各色游戏摊子也已摆开。

    富人的车辇和马匹已然在街上拥堵,夫人小姐和公子王孙也不得不下车下马步行,车夫马夫正排着队把车马往小巷中带。

    数百面红黄二色绣龙样小旗悬挂在街市花灯上,在步履匆匆的人们头顶层层叠叠地铺至运河港口。

    辰时方至,朝阳刚刚跃出东隅山头,全州各地二十余艘龙船已在运河岸边等候,为突出特色、方便辨别,龙头长相表情、色彩描画各异,却都是眼如铜铃、长颈垂须、不怒自威的雄壮气势,龙身极长,可容纳三四十人甚至更多,装饰彩蓬旌幢也各有不同,高翘的龙尾上绑着成捆的菖蒲艾草,远望更是绚烂多姿。

    象征“金木水火土”的五色彩幡竖挂在码头十数米高的旗杆上两两相对,在风中猎猎飞舞。

    运河对岸一座日常巡逻船运的四层露天城楼顶,以蟠龙黄幡为幕装饰成号令台,中间置了一把黄罗珠缨的金交椅,椅旁是一面赤身鎏金边大鼓。

    这边港口却已是熙熙攘攘,连城墙上也人头攒动。食时过半,两边角楼处鼓声隆隆开始响起,提醒竞渡桡手就位。

    身着各色彩服的各队桡手鼓手纷纷入船,在动天的鼓点声和百姓的呼声中划桨到运河中心,一字排开蓄势待发。

    舟上旗幡招展,龙头处鼓手或站或坐、手持鼓槌昂扬起势,有人甚至腰间挂着唢呐。几艘龙舟龙颈上却各倚坐着一戏装的垂髫童子,几艘龙舟尾后还各跟一只鼓乐歌吟壮势的闹船,显然为了引人注目而各显神通。

    「少年」

    在港口石堤柳岸边的如潮人流中,挤着两名身着月白色交领棉麻衣袍的少年,都是舞象年岁间,一个比另一个还高半个头。

    高个少年眉眼精致细长,脸庞白皙光洁,衬着朱唇鲜润欲滴,束着半扎发髻绑了青色发带,长长地垂下来铺在披发上,系着淡青色刺绣腰带,腰间挂了个艾草香包,俨然一温润如玉的书生。

    矮些的少年则戴着一条月白色丝质绣粉莲花纹抹额,将发髻利落地束在脑后,脸颊瘦削,鼻梁秀挺,眼眸却晶亮狡黠,腰间却系着条彩绳编成的绑带,挂着和高个少年一模一样的香包。

    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双胞胎,但衣着过于清淡,在身着五颜六色衣裳、插花戴帽的人群中,也就几乎被淹没掉了。

    但那两名少年却艰难地在人堆里穿梭着,像两只用力往泥里钻的泥鳅。

    矮个少年费劲地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前面人头顶高耸的儒巾或幞头。

    “还是得到城墙上去。”他左右寻思了一番,觉得站在岸上绝对看不到水里的比赛,就拉着高个少年往北边城墙入口处挤。

    在越来越紧的鼓点声中,人群也躁动不安,不时有人被撞到水里去,呼救声和着鼓声中,人们焦急地望着河中心。

    而运河街楼阁观景台上,富商和士人家眷也都坐了出来,只吃着瓜果茶点聊着闲谈、优哉游哉地等着观赛。

    两人还在人堆里挤着,却听对岸高耸的露天城楼上传来鼓声,一着黑色战甲的高个军人正有节奏地敲击那面大鼓,城楼虽隔着运河,河水却自带扩声效果,鼓声由缓到急,渐渐地惊天震地起来,连河中的龙舟都似受到召唤,随着水波不安地荡漾着。

    “这是……战鼓声。”高个少年仰望着远处的高台,虽没入过战场,却能辨得这催人心弦的声音。

    矮个少年也驻足看向高台,鼎沸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齐盯着那黄幡装饰的城楼。

    "是三皇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安静的人群重回鼎沸。

    “是那位朔北边关历练多年、军中屡建奇功三皇子吗?”

    “现在可是王爷了!听说个把月前他刚满十六就行了冠礼封了王。”

    左右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矮个少年却是目色一怔,只急切地向高台张望去——一看不清面容的绛衣内侍执着拂尘站出来宣告,当朝新封爵位的皇三子吴王驾临七里县亲自督赛。

    在城墙上和港口岸上的百姓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一个头戴金色长冠、身姿挺拔的黄衣蟠龙袍少年登上高台,昂首伫立与百姓遥望,身形沐浴在耀眼日光中熠熠生辉。

    “王爷千岁!”内仕一挥拂尘,起了调子。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匍匐下跪,跟着内仕重复:“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矮个少年却还是呆愣在原地,怔怔地盯着高处的黄衣王爷,明明看不清面容,却知道那人应该是清冷疏离的,这样的感觉分明就刻在记忆深处。

    高个少年拽了几次他的衣角,终于将他拽醒,才慌慌低头跪了下来。

    “起!”内仕又让百姓们起身。

    吴王开始念诵祝词,无外是“清阳曜灵,和风被宇;龙舟胜会,齐乐兹事。聚众临河,同观竞渡;习棹江流,迎神雨雾……”云云。

    端持淡然的声音传入耳际,矮个少年却觉呼吸一滞,这声音和回忆里的余音重叠,心安似躺卧于在平静无波却幽深浩瀚的湖面。下一秒,湖水却汹涌澎湃起来,少年王爷开始向年轻的桡手们鼓舞士气,声却如鸿钟震鸣,悠远又如塞外吹角。

    百姓们先被安抚着敬畏着伏身,又被激昂起难以言说的斗志,只翘首盼着开赛。

    龙头的红缨须也上下颤动,舟中的桡手更焦急不安,摩拳擦掌,不时地回应吴王的助威,发出整齐划一的高喝声。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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