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上的第一堂课,是一堂理论课,课程的核心是一个家族的划分。

    “一个家最重要的是权力划分,如同等级分明的棉罗金字塔。姑娘可听说过棉罗,那是雪域外的遥远国度,绵延千里的肥沃黑土地上,耸立着洁白无瑕的金字塔。说远了……话说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按照世家结构的划分来说,金字塔顶端有一个权力的中心,而在一个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老爷。”

    容嬷嬷话还没说完,宜萱就插嘴道,“不,容嬷嬷,在我们家,是太太说了算的。”

    容嬷嬷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脸上温和,问她。

    “如果你父亲和你母亲,对同样的事情,发表不同的看法,你会倾向于听父亲的?还是听母亲的?”

    本来在外太空神游的林一秋猛然睁开眼,上学的第一天就要学这种这么有难度的内容吗?

    林宜萱却显然不这么觉得,她非常骄傲,非常直白的跟容嬷嬷说,“当然是听太太的,我是太太生的,太太自然会为我做最好的打算!”

    容嬷嬷眼神有些莫名,笑着看她,”那么,你也是你父亲的孩子。你怎么就确定太太的想法,太太的选择,每一个都是对你最好的呢?你父亲难道没有为你打算么?还是你认为你在家族权力结构中已经占据了足够高的位置,以至于可以高枕无忧?”

    林宜萱想了一会儿,因为没想明白,所以没再继续说话,她的小脑袋,连和林一秋一起偷看话本子,都觉得费劲,更何况容嬷嬷集中毕生所学的上流社会生存理论?

    她搞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本能的觉得怎么说,好像都不太对劲,在林一秋的注视和林宜芷若有似无嘲讽的眼神中闭上了嘴。

    林宜芷眼睛一转,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迫不及待地要宣之于众,“嬷嬷这是不是考我们呢?我愿意接受,回答这个问题。”

    容嬷嬷扫了眼屋子里一个呆头呆脑的宜萱,一个心不在焉的林一秋,点头鼓励宜芷,“好,你来说。”

    林宜芷说,“这要看事情是什么事情了,如果是外头国家大事,那自然是听父亲的。如果是后院里头的小事,又或者杂七杂八的人情世故,那自然是听母亲的。”

    容嬷嬷点头,表示认可,“这样很好,要分清楚具体的事情,再决定由谁来说这个话。”

    林宜萱忍不住插嘴道,“可是刚才嬷嬷不是还说一个家庭当中做决定的那个应当是老爷吗?怎么到了这儿又成了分情况了?而且,二妹妹说后院里头的都是小事,这满府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是我娘一手操持,怎么在二妹妹眼里,竟成了小事?这么多人,每天这么多事,我娘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的。”

    她有些不服,还有些不平,更见不得意气风发的林宜芷。

    容嬷嬷的脸色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温和的笑看着她,问道。

    “既然这棉罗金字塔,我是说,一个大家族中的权利结构,是一种理想状态下的家庭权利划分,也就是所有的家庭应该有的标准。然而‘应该有’,并不代表‘实际有’。便是梁京里头的八大世家,实际情况和理想情况也是多有不同的。我这里说的,不过是用作参考的模子,一个范例,姑娘们说的都是极好的。”

    她顿了一会儿,宜萱宜芷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她,林一秋也竖起了耳朵。

    锵儿湖上吹来一阵风,把众人的心,挠得直痒痒。

    容嬷嬷看着下边坐着的三个姑娘,不满十岁的三个姑娘。

    “比如梁京八大家,全是权力结构非常分明的世家。他们的家族之所以能够兴盛十几代,甚至几十代,有时甚至比王朝还要更加长久,就是因为各自的分工职责非常明确的缘故。明确的责任带来秩序,人人安守秩序,家族的金字塔便固若金汤。”

    林一秋咋舌,这容嬷嬷对着小学生年纪的三个小朋友说这些,是不是有点超纲了?

    “每个人的权利划分都是有章可循,并不能肆意改动。这样最大程度的确定了每个人的权利,也划分了每个人身上的责任,多大的能力就坐在多大的位子,坐在什么位置上就做什么样的事情,这是非常明确的状态,因此不存在混淆,更是避免了混乱。往往能够在面临一些混乱的情况时,以最快速度的反应过来,这种秩序正是如今几大家族能够延续那么久的原因。”

    她说着,看向正在发呆的林一秋,仍旧不改和善,笑着问她,“秋姑娘怎么不说话?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林一秋正听得津津有味,一下子被问懵了,不是,怎么躺着还老是能中枪?不就是坐在这里发了个呆吗?怎么就问问题问到自己头上来了?还能不能愉快的听讲了?

    容嬷嬷这疑问却引起了林宜萱和林宜芷共同的兴趣,两人都回头看着坐在后一排的林一秋。

    林宜萱张嘴便笑,“三妹妹可是因为和我一般的想法,又不好意思说?没关系,你这丫头大方说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林宜芷却嗤笑,“你当人人都是你?万一三妹妹说不定有一些其他的想法,便是与我一般,认为事情各有各的理也是极好的。三妹妹,你说是不是?”

    那就是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一方不乐意,林一秋不担心宜萱宜芷不乐意,却担心事情传到老爷太太耳朵里。

    林一秋懵了,一双眼无助的看向容嬷嬷,容嬷嬷似是没有看出她的左右为难,只笑着看她。

    这是她的第一堂课,也是她摸清三个学生情况的第一步,她很想知道这个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安静不说话的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林一秋看三人都直直的盯着自己,一时没了法子,只好捂着肚子叫起来,“我肚子疼,嬷嬷,我急着去一趟茅厕!”

    逃避可耻但有用。

    让她现在就站队,是一件她办不来的事情,因为无论是林宜萱还是林宜芷,一旦她站队之后,接下来好些天,她都要遭受另一个人明里暗里无休止的语言攻击。无论是林宜萱的刻意刁难,还是林宜芷的冷潮热讽,都令她厌烦,她实在是不想再让自己的耳朵处于那种境况了。

    她现在觉得这个容嬷嬷,虽然看着还不错,实在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林一秋尿遁,林宜萱插嘴,林宜芷自作聪明。

    容嬷嬷的第一堂课上的兵荒马乱。

    林一秋基本上是一个问题也没答出来。这一堂理论课,她觉得很挫败,宜萱和宜芷不断地因为自身的立场不同而针锋相对。最令人纠结的问题不过还是那两个,林府最后的决定权究竟是在太太手里,还是在老爷手里。

    林一秋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只是不能明说。

    这种你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的问题,看上去虽然幼稚,却是杀伤力极强的夺命问题。

    下学之后,林一秋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堆云笺和笔,喜鹊在飞花榭门外的前廊候着,她一股脑的,正要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进箱笼。

    再一抬头,容嬷嬷已经到了她旁边,看到她在纸上做了笔记,饶有兴致地拿起来看,不防那纸上面只不断地重复写着几个大字,“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

    雪白细薄如绢的堆云笺上,一支金贵的乌木毛笔写就的东倒西歪“狗头字”,就这么重复的写满了一整页,惨不忍睹。

    容嬷嬷的脸僵住了,林一秋低着头,非常懊恼,为何刚刚没有收拾得更快些,早点溜才是。

    哪知容嬷嬷并没有训她,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她只是把那张纸叠起来,交给她,温声对她说道。

    “三姑娘,只一味逃避,是不会解决问题的。不只一味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就算你不去找问题,问题总要来找你,你一直躲着,问题也不会消失。你需要好好想想,哪怕你再怕麻烦,也需要想清楚,自己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看待你面前的处境。”

    她说完这番话,留下满脸震惊的林一秋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施施然出了学堂。

    她确实想像鸵鸟一样,把头塞进沙子里,假装听不见看不见。林府后院多么凶险,世界多么险恶,装聋作哑过一生,又有何不可?

    可是容嬷嬷是怎么知道的?

    林一秋紧张兮兮的望向学堂屋顶四周,这里没有监控啊。

    等林一秋慢吞吞出了飞花榭大门,喜鹊接过那箱笼,两人一前一后,正打算回屋去。林一秋却诧异地发现,姜氏也站在不远处。宜萱宜芷早已经不见了踪影,估计是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容嬷嬷和姜氏正聊着,柳儿候在远处。

    林一秋没处躲避,只能故作羞涩地走过来,和她们打招呼,“嬷嬷好,太太好。”

    两人停下谈话,看着她。

    太太一脸和气,语气又很是慈爱,“秋丫头在里头温习功课呢?这么认真,也别忘了吃饭,要注意身子。好了,秋丫头,你先回去吧。我再和嬷嬷说两句。”

    林一秋低着头走了。

    姜氏迫不及待看向容嬷嬷,“嬷嬷你看,这孩子想是课上全然听不懂,人都听傻了!三个孩子都还小,我希望从今往后你不要再给孩子们讲什么家庭的权力结构了,什么家族的等级制度了。没得还没到出嫁的年纪,脑子里全都乱掉了!”

    容嬷嬷并没有第一时间说好还是不好,迂回地说道。

    “梁京李家,上个月嫡女出嫁,嫁的是永乐侯世子。永乐侯上月刚没了太太,原是想要新媳妇冲喜,紧赶慢赶,却没有赶上。那永乐侯自太太去了,前府后院,硬生生乱了一个月。老侯爷上月上朝,衣服上竟然破了好几个洞,被圣上好一顿斥责。新少奶奶不过十来岁,还年轻,京里都等着看笑话,说永乐侯这回怕是要遭了厌弃。”

    姜氏没有说话,她很想继续听嬷嬷说说京里的事。

    ”哪知不过才几天,那永乐侯办了一场盛大的春日宴,连宫里的太后都赏了脸,满京城贵妇贵女,又都夸那新少奶奶能干,年纪轻轻就把永乐侯府操持得上下井然。”

    “太太的担忧,我晓得,不过是怕这些个道理引起家中不和。可是这在大户人家长大的子女,总是要经历家里长短的,尤其是姑娘。在后院中,如果不能明白自己身处的处境,很容易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就走偏了。太太原是心疼孩子,我也晓得的。”

    姜氏面色缓了下来,她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不想让林府如今的秩序被打破,目前这个以她马首是瞻的秩序。

    容嬷嬷继续说着,不紧不慢,温和又坚定。

    “太太若是有旁的打算,尽可把对上课的想法,一并和我说来。若太太期望我只给孩子们讲一些规矩,讲些京里的吃穿用度,讲些女儿家这做姑娘做媳妇的规矩,也是好的,我还轻松些。”

    姜氏诧异地看着她,怎么容嬷嬷又突然改了主意?随后她反应过来,容嬷嬷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嬷嬷,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丫鬟婆子,便是自己,这般和她说话,后头还不知要引出些什么麻烦。

    姜氏想起容嬷嬷和京里千丝万缕的关系,回转过来,“是我想岔了。嬷嬷千万别往心里去,嬷嬷教的自然是好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不认同的道理?只是担忧孩子,她们还小,若是起些别的心思,反而不美。”

    容嬷嬷笑了,“太太说的极是,我比照着,应该再细心些。”

    不过晚食前,容嬷嬷第一堂课的上课内容,就传到了林绍文耳朵里。

    林绍文听闻长随的回话,立时收起手里的卷宗,啪的一声按在桌上,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意。

    只见他臃肿笨重的身体快速地来回挪动,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神采。

    长随好些年没见到老爷这样急切又兴奋的样子,脸上居然还显出些年轻时的光彩来。

    他紧紧地跟在老爷身后,进了园子,然后进了飞花榭。他守在门边,透过大开的飞花榭大门,看老爷站在飞花榭的正厅学堂中,等容嬷嬷过来说话。

    容嬷嬷从外头进了屋子,还未坐下,就听林绍文用一种极为恭敬的声音向她行了一个大礼。

    容嬷嬷轻轻侧身避开,“不可,老爷千万不可如此,这不合规矩。”

    林绍文恭敬地答道,”嬷嬷说的什么话?便是再大的礼,嬷嬷也受得。嬷嬷在宫里,既能受小主子们的礼,当然也能受我的礼。”

    如果林一秋在现场,她一定会觉得此情此景非常好笑,林绍文笨重圆润的身体行礼时,简直像是狗熊弯腰。

    其他人可能不明白,林绍文为何对容嬷嬷这样恭敬,容嬷嬷却能明白他行此大礼,究竟为何。

    无非是因为,她点出了林府至今的困境罢了。而这困境当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绍文作为林府一家之主的威严。简言之,林绍文随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却并没有对林府大事上的最后决定权。

    林绍文看向容嬷嬷,眼含热泪。

    “嬷嬷,于您不过三言两语,真是叫我拨开云雾见明月啊!今日贸然来访,还请嬷嬷指点一二。”

    容嬷嬷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哪有什么指点不指点?我一个老婆子,哪里谈得上指点?不过若是老爷现下有些空闲,我老婆子多嘴,也不妨多说几句。”

    “得闲的,得闲的,嬷嬷请说!“

    容嬷嬷请林绍文坐下,对他说道。“

    “京中除了那八大家,原也有其他世家的,只是不曾过得了前朝。留下的这些个,不过大浪淘沙,都是原先偌大的世家中遗留下来的了。细细察来,自然有些不同之处。”

    “老爷可知,前朝的十六大世家是如何变做如今八大家的?那十六世家,从前也是风光非常,其中八家都是不亚于今天八大世家的存在。深究起来,那消失的八大世家中,都有权力不平稳的隐患。太平日子里还好,吵闹吵闹也就过了,时局一旦乱起来,便担不得风险,受不住考验了。权力结构一含糊,不过顷刻间,一个家族,一个延续了百年甚至千年的家族,就灰飞烟灭,消失在世人叹息中。”

    林绍文在沉重中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又听容嬷嬷道,“不过老爷大可不用担心。林府远居楠州城,不在天子脚下,这后院听太太的,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前院的许多事,捏在老爷手里,便没什么大碍。只是在儿女教养上,老爷还需多费点心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操作得当,便是再僵的规矩,也能焕发出活力来。”

    林绍文脸上露出些许疑惑,“那依嬷嬷看,这死的规矩,该如何才能盘活呢?”

    容嬷嬷正色起来,声音也不自觉抬高。

    “这要老爷从自身开始做起,从心里头开始正起,放下心中偏向,全然按照规矩去做,便自可化解。不但如此,要令人心服口服,却要比规矩还要理解规矩一些。若是老爷自己都不守规矩,何以服众?”

    林绍文愣住了,若有所思,半晌才点点头。他站了起来,又向容嬷嬷行了个礼,“多谢嬷嬷指点。”

    林公打算学以致用,当即调头,走进了吾芳斋。容嬷嬷的一番话给林绍文带来的冲击如此之大,以至于当他见到姜氏的时候,整个人的心态都平和下来了。

    姜氏正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地翻着账本。

    他笑着靠近姜氏,说道。

    “太太这是在忙什么?”

    姜氏吓了一跳,立马合上账本,有些防备的说道,“你来做什么?”

    林绍文脸上笑意未减,”许久没与太太亲近,我甚是想念。太太若是不忙,与我同饮一杯茶可否?“

    姜氏面无表情看他,斩钉截铁。

    “我很忙的!”

    两人之间的矛盾非一朝一夕可解。

    林绍文无奈,只得坐到她旁边,一脸歉疚的说,“太太,从前都是我不好,只将家里的担子丢在太太肩上,可让太太受累了……”

    姜氏看向窗外,怀疑太阳今天是打西边出来了。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防备不减反增。

    “你昨夜又受用了哪个丫鬟?”

    林绍文面色发白。

    “难道我每时来找你,便只有这些个事吗?”

    姜氏想了想,认真点头,随即又认真和他解释。

    “确实如此。老爷每回找我,不是为了受用哪个丫鬟,就是为了白姨娘讨公道!要不就是为了让我去托爹爹和哥哥办事,不然还有什么别的?”

    林绍文觉得自己一颗真心只是做给瞎子看,心里也有些泄气,但还没完全放弃。

    “我如今可是明白了,太太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从前有多糊涂,又耳根子软,常常听了那白姨娘撺掇,总过来和太太置气。太太只答应我,一定别往心里去!”

    在姜氏狐疑的目光中,他摸了摸头上坚固的假发,又抚了抚啤酒肚,灰心的走出吾芳斋。

    画风不对啊!

    太太怎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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