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银,似在院中撒了一层淡淡的银色。一个身影悄无声息来到屋前,推门进入。

    门响惊动了屋里的人,榻上一个圆脸大眼的丫头揉着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是谁呀?”

    目光一交,何翘翘立刻就认出是曾经服侍自己左右的贴身丫鬟——含冬。

    “是我。”

    “姑娘,您怎的这么快从宫里回来了?”含冬见了来人,睡意全无,匆忙披了一件小衣爬起来。

    何翘翘此刻是万分的疲惫,恨不能立刻倒头大睡。

    “您见着陛下了吗,他是不是对您一见钟情?可有说何时召您入宫封妃?”

    一连串的发问。

    何翘翘依稀听得含冬在说话,不过那声音嗡嗡隆隆的,让她全然不能领会,打了个哈欠,困倦难当,懒洋洋的钻进被窝里。

    “封妃哪有那么容易,去倒杯茶来。”

    含冬斟来杯热茶,双手捧着送到何翘翘面前,又馋唠道:“陛下若是对您没眼缘,不是还有其他人么,听说太子殿下和那些公卿大员们也去了呢,姑娘您容貌倾城,莫非他们也瞎了不成?”

    何翘翘接过茶杯,没滋没味的喝了一口。

    按照原来的计划,她要接近的人是慕容仪,谁知中间出了岔子,让恒定贞那厮占了便宜去,不过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既然已经知道跟着慕容仪没有好下场,她自然不愿意再重蹈覆辙。

    那种毒酒穿肠破肚的濒死剧痛,她不想再体验一遍了。

    前世她半生辉煌,嫁给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可直至生命的最后,身边却只有一个含冬陪伴在侧。

    世态炎凉如此,就连曾经那些靠着她鸡犬升天的家人也对她避之不及。

    她知道含冬忠于自己,只要是她交待下来的事儿,含冬无不忠心耿耿的照办,即便那命令的内容伤天害理,她也执行的异常坦然。

    何翘翘了解魏皇后,自己死后,皇后不会放过她的奴仆,能想象含冬的下场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忽的心中柔软下来,何翘翘抬头看向面前的憨傻少女,笑了笑说:“傻孩子,荣华富贵也敌不过生死有命,就算嫁不成达官贵人,小姐我也可以有更好的归宿,随遇而安吧。”

    话音刚落,含冬掩饰不住惊讶,并不是因为何翘翘说的话而吃惊,而是她看到何翘翘身上颇有几处伤痕,像是鞭子抽打出来的,隐约还有鲜血渗出。

    “姑娘,这……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含冬捂着嘴轻轻哭起来,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婢女,感情自然深厚。

    “亏的不是伤在脸上,否则以后您还怎么嫁人呀?”

    “没事,不疼的,你别看这么血呲呼啦的,其实一点儿也不疼。”何翘翘安慰她顺带安慰自己,“我衣服里有一瓶药膏,你去拿过来,帮我上药吧。”

    含冬连忙拿来药膏,褪去何翘翘的衣裳,露出背上一道道伤痕,看着委实吓人。含冬含着眼泪,小心翼翼的开始帮何翘翘上药。

    “对了,姑娘,”含冬忽然想起什么,对何翘翘道,“今儿个沈煜来了。”

    这个名字再度骤然入耳,前尘往事劈头打来,刹那间浮现,又刹那间消融于长夜。

    即使重活一世,一想到沈煜,何翘翘还是会伤心。

    她和沈煜青梅竹马,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当初定下亲事时,两家说好待何翘翘及瓜之年便成亲,可沈煜以科考为由,拖了两年。

    前世的她认定沈煜会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最好的事物自然值得她去等待,于是,她傻傻等了两年,可等啊等,等来的却是沈煜要跟她解除婚约。

    何翘翘趴在床上,半晌后淡淡道:“来做什么?退亲?”

    含冬捏紧拳头,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是。奴婢还、还看见他和五姑娘……呸,亏他还自诩文人雅士呢,真不成个体统!五姑娘也是的,未出阁就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奴婢都替他们羞臊的慌,白托生成个人!”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膏药味,一时半刻也散不去。

    月色迟来,屋里暗淡。

    何翘翘微垂的眼眸掩在黑暗里,闭了闭眼,在烛光里长叹。

    “既然他这么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他所愿,退便退了吧。”

    她原以为沈煜是个可以终身相依的人,谁知他竟然在婚约尚存之时与别人暧昧不清,让她一片痴心错付!

    含冬闻言惊疑不定,心想怎么自家姑娘去了一趟宫里就变了性子?噘着唇不满地说:“姑娘怎的这般好说话了,您生平最恨的事情不是别人背叛您吗?”

    也许是因为生性里的一分骄傲,前世的何翘翘为了将他们比下去,女儿家的脸面都不顾了,想方设法的攀高枝,谁知事与愿违,若干年后却落得个饮鸩自尽的下场。

    自古以来都是伴君如伴虎,这世上之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何翘翘把头埋进臂膀里,口中含混道:“姻缘这事勉强不来,他沈煜又不是我的命根子,我干嘛要上杆子……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沈煜这棵歪脖子树谁爱要谁要……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我可不会再干一次……”

    声音越来越小,阖上眼,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

    ***

    红烛背,绣帷垂。何翘翘睡的迷糊间,察觉到床边仿佛有人,她把两只眼费力一睁,灯火摇曳间,那个身影渐渐清晰了。

    挣扎着坐起,见那人影坐那不动,背对着她,一道孤峙的身影投在帐子上被拉得格外长,她柔声唤了句:

    “陛下,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抬起眼帘,一张很漂亮的少年脸庞,明眸皓齿的,仍是她记忆中初见时的模样。

    “阿姐,今夜朕不是陛下,而是寻常夫君,只做阿姐你一人的夫君,好不好?”

    何翘翘只觉一颗心温软如春水,绵绵直欲化去。

    “夫君可以是一人的夫君,但陛下是天下的陛下。能有此刻,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但求臣妾的一片情深,陛下都能明白便好。”

    “一片情深?”

    话音刚落下,少年忽然含义不明的冷笑了一声,眼里再没了半点温情。

    “既如此爱朕,阿姐为什么还要背叛朕?!”

    何翘翘微微震惊,脑中瞬时闪过一张面貌相似的狰狞脸庞,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痛还是悲。

    “臣妾、臣妾是迫不得已的……陛下,您将我废为庶人,终身幽居冷宫,臣妾不敢怨,日日盼着数着,以为您能来接臣妾回去,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臣妾晓得这期盼是无用的了,冷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

    何翘翘嘴唇颤抖的厉害,

    “静王爷……慕容静……他、他诓骗我!他说可以救臣妾出冷宫,臣妾信了他、委身与他……万万没有想到,慕容静是个畜生,禽兽不如的畜生,他根本不拿臣妾当个人……”

    “所以,你真的背叛了朕。”

    “慕容仪!是你不要我的!!”

    何翘翘悲绝而愤怒,沉沉低吼,“是你不要我的啊!我被人玩弄成那个样子,你从来没管过,你只是叫人送来了一杯毒酒!死有很多种,无比屈辱和残忍凌迟,都不及一杯毒酒,令我生出更多的怨怼,可即便如此,臣妾还是对您恨不到极处……”

    “冷宫里真的好冷,陛下可知道,冷宫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不知道多少年头了,一眼就能看到井底,底下有几具森森白骨,臣妾每夜都枕着这些尸骨入眠,心头的那点火早已熄灭了……”

    如附骨之疽一般湿润的阴冷悄悄钻进了她的身体,冷得刻骨铭心,悲恸入骨。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暖香甜的少年气息不见了,她被人从背后一揽,堕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薄薄的黑暗里,一双黝黑的眼眸直勾勾看着她,流露出贪婪邪恶的本性,铺天盖地的黑气,转眼包围了何翘翘。

    耳边是大床摇撼的嘎吱嘎吱直响,还有男人潮湿混乱的喘息。

    没日没夜的漫长折磨,她什么气性都没了,睡也不能睡,死也不能死,陷入噩梦之中,难以醒来。

    她彻底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废人。

    …………

    ……

    做了两个极端复杂乏味的梦之后,何翘翘醒了过来。紧捏着的骨节苍白,仿佛犹困噩梦中,受尽了痛楚和屈辱,眸梢渐渐地有些泛红了。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何翘翘坐在床头木木的发起呆——这里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家,仿佛一切如旧,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正茫然间,房门打开,含冬端着水盆进来:“姑娘,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洗漱梳妆,一会儿还要去给老夫人和大娘子请安呢。”

    闻言,何翘翘仿佛拨得云开见月明一般,终于意识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处境,她动作麻利的套好衣裳下床,有条不紊盥洗一番。

    洗漱完,何翘翘坐在镜奁前,由含冬将她丰厚的头发绾成个温婉的垂云髻,后面的头发辫下来,用发钗定住,鬓边再戴一支小巧的蜜花色流苏簪子,那垂下的流苏于侧额微晃,十分清丽灵俏。

    “真漂亮!”含冬由衷夸赞道,“姑娘的容貌,别说府里的几位姑娘,在整个京城的淑女里也是数的上。”

    梨花木中嵌着一面打磨的异常明净的铜镜,映出的面庞青春靓丽,这年何翘翘刚满十七岁,正值端然生姿的华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何翘翘神思有些恍惚。

    含冬从镜中看何翘翘,见她眼中带了抹郁色,似有心事,便安慰说,“姑娘,您别灰心,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凭咱的花容月貌,定能嫁个全天下最好的郎君。”

    换了前世的何翘翘,听足两耳朵的赞美夸奖,就算脸上不露,心中也会骄傲喜悦,但经历过前世惨死、众叛亲离,纵使有过傲气,也已被蹉磨得差不多。

    将流苏簪子从头上拔下来,低头在首饰盒里挑了挑,重新选了一枚简单的银饰珠花。

    “姑娘,您不喜欢这个流苏簪子吗?”

    “在那些人面前,还是低调点为好。”如果装扮得太出众,怕是会有火山一样的讥讽冷言等着她。

    拾掇完毕,何翘翘正要站起来,忽感到脚上传来钝痛,身体一晃又坐回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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