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请恕怀舟僭越。只是这事,真就不再查了,任其不了了之了么?”

    汪怀舟抱着瓷瓶站在江朔身侧,目不斜视,极尽护卫之职。眉心一处却凝着淡淡不解,在目视江岱与金三娘子离开后,犹豫再三,仍是克制不住地开了口。

    江朔剪下一截花枝,将其拈在指尖,转身坐回石凳,这才不紧不慢地将视线转到汪怀舟身上。

    比之前几日,男人的模样已大不相同。高长马尾,剑袖窄袍,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就连腰间的佩剑也是江岱特意从库房里挑选出来的精品。

    一如江朔所吩咐的那样。

    “那你觉得,这事要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江朔拨弄了几下枝叶,信手便将花枝递了出去。将将动作了一下,汪怀舟便姿势娴熟地屈身,又将瓶口外倾,方便江朔插瓶。

    “我、怀舟亦不知……只是那群贼人既为水龙珠而来,若找不到主事者,今后怕是窃宝之事不绝。”

    汪怀舟沉默片刻,低声道。

    并非是他想在江朔面前卖弄,又或是显脸取信,实在是若他不答,江朔便会一直等着他开口,十足的耐性。

    汪怀舟不觉自己有何处能得神女另眼相待,只猜测是第一日入弥罗小院时的蠢样被江朔看见了,一时起兴。

    那日,他被江岱亲自领去了神女屋院,后者将他交给院中侍女后离开。侍女因不知江朔为何留人,一时不好安排物事,便暂命他去院中为某株新长的珍贵花草培土。又自觉此事简单,扼要两句后便将人留在了花圃外的小径。

    弥罗小院奇花异草无数,江朔识得,江朔的侍女识得,但汪怀舟不识得。他拿着工具,抬起又放下,既不敢凭感觉动手,也寻不到第三人求助。眼见时辰渐过,病急乱投医之下,竟不自觉问起院中草木来,又盯着它们随风晃动的枝干细细打量,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

    江朔从里屋出来时,撞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而后,笑了。

    或许是居高位块然独处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单纯厌烦了周围人见她时的诚惶诚恐,总之,江朔饶有兴致地替他解答了许多,之后便让汪怀舟跟在了自己身边。

    汪怀舟倒始终牢记江朔神女的身份,恪守本分,并不敢真拿人当可以请教的对象,便有疑问也多是藏在心底。可无奈江朔感知太过敏锐,只望一眼便知其人所思所想。次数多了,汪怀舟便也揣测出江朔的几分态度,但遇江朔发问,细细忖量后倒也坦然回答。

    “只要秘宝存于五大城一日,窃宝之事便永不会绝。”

    江朔看着正往瓷瓶里注水的汪怀舟,继续道:“便是江家,也不止一次地想潜入其他城盗取秘宝的……”

    汪怀舟本来顺畅的动作突然一顿,旋即又恢复正常,口中道:“怀舟却听说,五大城间虽远近亲疏有别,彼此却互依互存,生俱生,死俱死。譬如金、江两家,便是世代交好,这才有了联姻之举,其他几家亦大抵无差……已然休戚相关,神女又怎说江家做过盗他城之宝的事情呢?”

    “你又是听谁说的?”

    江朔不答反问。

    “……有些是听养父说的,有些、是从书上看到的。”

    汪怀舟搁下水盂,又细细调整好瓷瓶摆放的位置,这才直起身,将手搭在剑柄处,重新回到江朔身后。

    “不止江家,金、垣、林,还有狄家,背地里都干过这样的事情,且远不止一次。”江朔抬手拂去花瓣上残留的水珠,“不过拥一宝,便可使各城屹立千年不倒。若再拥第二宝、第三宝,又会是何景象……汪怀舟,若盗得水龙珠的人是你,你会选择把它交出去,还是牢牢攥在自己的手里呢?”

    汪怀舟垂着身侧的指尖微蜷,他盯着江朔的背影,唇瓣几度开合,最终也只能重复之前的回答:“……怀舟不知。”

    须臾,又犹豫道:“怀舟只是您与弥罗小院众多护卫中的一个,神女、为何会对怀舟说这些话?”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江朔回头,目光与汪怀舟相接,眸色浅澈,眸底却似潭死水般毫无波动。

    汪怀舟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好在江朔很快便移了眼,像是没看到男人极度不自然的表情一般,又道:“我命人从侧间神龛取出的那尊白玉造像,你可好生送去九娘子处了?”

    这便是换了话头了。

    “一大早便送去了。九娘子很是宝贝,说是要一路抱在怀里去金玉城。”

    汪怀舟连忙道,带着连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松了口气。

    “你可瞧见她了?休养的如何?”

    江朔指尖点着桌面,不疾不徐,颇有节奏。

    “瞧见了,虽面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已好了许多,想来三日后是可以出发的。”汪怀舟垂下眼睑,日阳打在他细密的鸦睫下,投出一层浅淡却温柔的弧影,映出几分难为情,“……本不该入九娘子住处,但九娘子一听是神女让怀舟过来的,立时便掀了帘命侍女引怀舟入内,这才窥见了娘子面容。”

    “金家的那个,可与她一处?”

    江朔又道。

    “说是都陪着……但怀舟过去的时候,恰逢金三娘子将人叫去说话,是以不曾见到。”

    汪怀舟回忆了下,如实道。

    江朔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兴趣索然地盯着瓶中花簇发呆。

    汪怀舟看不见江朔表情,心底却因这几句话想起了困扰他多年的一个疑惑。他摩挲着剑柄,面上颇为纠结。

    “有话就说,有问题就问。”

    像是背后长了双眼睛一般,江朔突然道。

    汪怀舟被戳中了心思,有些讪讪:“……神龛上供奉的白玉造像,送去九娘子处的白玉造像,还有天水城百姓立于家中的白玉造像,用的都是神女您的样子,却为何不刻五官,反任其面上空空呢?”

    江朔调整了下姿势,面对汪怀舟而坐,“你会这样问,是没听你养父说起过,还是没在书上看到过?”

    这又是拿汪怀舟说过的话来反问了。

    “怀舟半大小子的时候才被捡回去,入天水城后见人人如此,俱视供奉空白造像为寻常事……养父也只是在江家做事的长工,自幼虔敬神女,从不多听多问。怀舟虽受养父教导许多,却也是不清楚的……”

    汪怀舟下意识偏开眼,视线不自觉地左右飘忽。女子的眸眼太过澄净,清泠泠似悬挂天际的月轮,叫人一望便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不敢看。

    “想想你说过的话,”江朔歪了歪脑袋,目光再度与汪怀舟相接,“你真的没意识到么?”

    汪怀舟先是一怔,而后细细回想起来,须臾有些不确定道:“……可您就是神女阿。”

    “是阿,我是神女。”江朔倒也点头,只继续道:“但你知道我是天水城第多少代的神女么?”

    汪怀舟一滞,缓缓摇头。

    “你除了称呼我为神女,还知道我姓甚名谁么?”

    江朔又问道。

    “您、您姓江……”

    汪怀舟说的艰难。

    “你瞧,连你这个护卫神女的人也说不清楚,又遑论那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寻常百姓呢?”

    “底层百姓不知,但神女是江家人,江家里外当是清楚神女的……”

    汪怀舟被这一连串的发问搅得头脑昏沉,却仍下意识反驳,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为何而驳。

    江朔眨了眨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这是她第二次在汪怀舟面前笑了。

    “你在江家为仆多年,可有听过谁提到我的名字,我的父母,我出生何地,又是如何成的神女?”

    不等汪怀舟回答,江朔便径自道:“尊奉神女,已经成了天水城的习惯,成了天水城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他们相信神女能够给他们带来福祉,能够庇佑他们,叫他们万事皆顺。”

    “这个神女披着何种皮囊,不重要。这个神女是谁,也不重要。他们虔敬的,只是这重身份罢了。”

    “……既如此,又为何要将我的脸刻在这造像之上呢?”

    江朔最后道。

    女子的表情太过淡漠,说话的语调也十足的冷淡,像是被议论的对象不是自己一般。

    汪怀舟几欲脱口“不是”二字,却又在触及江朔眼神的那一刻哑然失声。他别过脸,闷声道:“至少对怀舟而言,您的模样就是神女的模样。怀舟不认得什么其他神女,怀舟只认得您。”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意思。”江朔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从石凳上起身,“江朔,朔月的朔。我的名字,记住了。”

    “是……是!”

    汪怀舟先是一愣,而后郑重应承。。

    江朔点了点桌上的瓷瓶,示意汪怀舟将其拿起,自己则踩着石阶出了凉亭,“回去罢。”

    即将走出小径之时,江朔又突兀地停了下来,背对着人道:“汪怀舟,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他日……不要忘了才好。”

    话中有未尽之意,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但究竟隐去了什么,汪怀舟不得而知,又或者,不想深知。

    正值初春时节,有清风徐徐掠过。女子宽大的袖衣被吹得微微外翻,散于后颈的长发也于空中扬起一抹秀丽的弧度。江朔停的毫无征兆,汪怀舟再停下时便距离有些近了。被风吹起的青丝从男子手背上掠过,又缓缓垂落在江朔清瘦的背脊。

    汪怀舟下意识覆上手背,掌心与皮肤相贴贴。与指尖触碰的感觉不同,被江朔乌发掠过的地方,滋生的却是痒意。

    不是在他的手背上,而是……心上。

    咚——

    汪怀舟动作极大地后退一步,心跳如擂鼓。

    他死死攥住衣襟,呼吸有些急促。胸膛深处传来剧烈的跳动声,清晰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像是昭示自己动荡不稳的内心一般,汪怀舟眼中震惊与茫然交织,全然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应。

    他这是怎么了……

    汪怀舟面露惘色。

    “……你又是怎么了?”

    背后的动静如此之大,江朔自然也听见了。她转过身,盯着汪怀舟稍显失态的动作,眉心微蹙。口中所言与男人心中所想在这一刻合在了一处。

    “我、方才被一只飞虫撞进了眼里,一时看不清路,差点摔倒……这会儿已经好了。”

    汪怀舟下意识说了谎,又一次避开了那双澄澈眼眸。

    那样的心思,那样不受控制的念头,他不想被江朔知道,也不想因此被江朔生厌。

    “你既说无事……那便回罢。”

    江朔抬眼看了看天色。

    有些晚了。

    她这几日,停在院里的时间似乎比呆在屋子的时间要长不少……

    江朔这样想着,脚下又开始动作起来。

    正当时,院外传来一阵紧迫的脚步声。来人似乎很着急,行走间身上玉坠环佩相撞之音不绝,又径自朝江朔的方向而来。

    这样的响动,在禁止疾行,且常年安静的弥罗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怕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瞬,江岱便面色难看地出现在江朔眼前,带着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

    “神女,金玉城出事了……金家的点金石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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