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迟觉得,他几乎把未来一年要走的路在这一夜间走完了。

    天就要亮了,但整座荒岛仍笼罩在黑云之下,太阳不知何时才能透出光亮来。

    浸满泥水的鞋靴令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只摸着一侧石壁、一路向水声大的方向而去,待到终于看到些许灯火的时候,浑身上下也已经湿透了。

    各门派的船只安静泊在湖湾中,同他登岛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唯一的诡异之处便是那些船眼下都空空如也,甲板上不见一个弟子,除了船头船尾晃荡的油灯,再看不见半点有人活动的痕迹。

    人都去了哪里?莫非……

    许秋迟面色一变,急忙转身想要回到身后那丛乱草之中。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荒凉的湖畔响起,就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来者何人?为何孤身一人在此游荡?”

    这里本就是荒岛,今夜又是江湖集会,他别说只是孤身一人在这晃来晃去,就是多带几人在这里一起练功做法也没什么不妥。

    但此刻情况显然不同寻常。

    许秋迟故作头痛地晃了晃,大着舌头开口道。

    “在下乃是寒烛师太在俗家时的故友,登岛前多饮了几杯、醉倒在地,醒来才发现迷了路,若非遇见几位兄台,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两位为我指条明路……”

    他笃定岸边那些空船绝不会在此时冒出个寒烛师太来,有意捡了这江湖中最捉摸不透又不好招惹的门派作幌子,只求对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离开。

    但他显然不熟悉天下第一庄弟子做事的习惯,也低估了今夜形势的严峻程度。

    “玄金门?”沾了麻油的火把在眼前一晃而过,那穿着天下第一庄弟子衣衫的高个子冷声道,“寒烛师太三十年前便已遁入空门,那时你人又在何处?”

    高个子语毕,一旁的矮个子也眯起眼来。

    “玄金门今日登岛者统共不过九人,九人中并未有你,你究竟是谁?”

    喝问声混在雨中,许秋迟搓了搓手,下意识便要解下腰间钱袋,方才有所动作,只觉眼前一花,两柄利刃已经架在他面前。

    他僵在那里,向来灵巧的嘴有些排不上用场,只讪笑道。

    “刀剑无眼啊各位,在下只是个手无寸铁的闲散少爷,你们犯不着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吧……”

    那高个子仍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青箬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却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是这个江湖中没有名字的凶器利刃,人骨磨刀、鲜血浸润,没有几分真本事便活不到现在。在他们眼中,那些初出茅庐的所谓江湖新俊们,不过只是一群没出过栏的鸡罢了,失去了门派的庇护根本毫无威慑力。

    而眼前这个……就连没长毛的秃鸡都算不上。

    手中长刀拧转,明晃晃的刀尖在雨中一步步逼近。

    “今夜有贼人进犯,庄主有令,遇可疑之人一律杀无赦。”

    许秋迟有些笑不出了,他不露声色地退开半步。

    “天下第一庄行事何时变得如此轻率鲁莽?你们可有想过我既敢登岛,绝不会是孤身前来。”

    手持尖刀的高个子但笑不语,一旁的矮个子则故作张望一番后悠悠开口道。

    “今夜风大雨大,你那位同行之人想必是迷了路。你的尸体只怕要等到天明才会被人发现,今夜登岛者不计其数,能杀人的刀剑有百千,又有谁能知晓此刻发生的事呢……”

    “二少爷可让奴婢好找。”

    那矮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回过头去。

    嶙峋石崖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个撑着油伞的绿色身影,在雨幕中静若湖边绿柳。

    额头上的冷汗早已同雨水混做一团,许秋迟的声音中有种如释重负过后的虚弱。

    “怎地才来?”

    柳裁梧并未看那落汤鸡少爷,开口时声音不似往常柔和,而是多了几分冷意。

    “我来接我家少爷登船,二位可否让路?”

    高个子没动,手中长刀却缓缓转向那女子。

    风声水声削弱了他的听觉判断,但也不可否认来人至少有些脚上功夫,细瞧对方衣着作大户人家女婢装扮,那张脸看起来已不年轻,却生得颇有风情,瞧了让人心痒痒。

    官家子弟身旁的貌美武婢,这样的组合他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主子尚且自身难保,一个奴才又有何立场在这里叫嚣?

    高个子心下冷笑,径直开口道。

    “你是哪个营出来的?看样子已离庄有些年头了,你陪富家少爷吟花赏月惯了,自然不知晓现在庄中已今非昔比,我便让你见识一番如何?”

    他话未说完,人已原地暴起,直奔那绿衣女子而去,一道雷光划过天际、短暂映亮他手中尖刀,待光亮消失,对方却已不在原处。

    绿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那浑身湿透的少爷身前,手中油伞稳如巨树伞盖,声音中最后一丝情绪也被抽离。

    “我来接我家少爷登船,二位可否让路?”

    她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被雨水打湿的面孔上有种诡异的麻木感。

    但在逞凶之人的眼里,只躲闪、不出手便是一种“示弱”。而他们是被训练出来的恶狼豺狗,猎物越是奔逃,他们越是会纠缠不休。

    “身法倒是不错,就是不知伺候人的功夫如何?”

    高个子轻佻言毕,矮个子也已按捺不住,目光缓缓从女子纤长的脖颈滑到那不堪一握的细腰上。这样一具美丽的身体,就算沾上一点血污、或是失去几根手指,也仍然是令人感兴趣的。

    柳裁梧安静审视着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双眼深处有什么东西即将翻涌而出。

    天下第一庄中弟子也分许多种。有些虽早早出了庄,却始终不得主人青睐,辗转数人之手后,心性早已扭曲,寻得机会便会虐杀弱小,做出多么邪恶之事都不足为奇。他们知晓自己卑贱的人生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了,但因为手中握有刀剑,一旦有了机会,便会不计一切后果地去踩踏那些更难出头之人。

    只是今夜,他们似乎弄错了自己的位置。

    油伞一转、瞬间到了许秋迟手中,柳裁梧低声叹道。

    “狄墨这些年真是越发没有品味了,什么歪瓜裂枣也敢放出来丢人现眼。”

    她的声音转瞬间被湖岸涛声吞没,巨大的湖浪在她身后升起,四散的水雾裹着那团绿色身影顷刻间逼近了那握着刀剑的两人。

    她的手纤长而素净,手中明明并没有握着刀剑,却有刀剑出鞘时才有的寒意,对上刀刃不退反攻、迅捷如蛇,兼有灵巧与狠毒,从下而上、迅速钻入人的袖中。

    巨浪落下的一刻,高个子突然猛地一颤。

    那是五根冰冷粗糙的手指依次落在他皮肤上的战栗感,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开。

    下一刻,一股可怕的力度穿透他的皮肉递进他的骨头里,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折断的腕骨在皮下狠狠凸起,然而那股可怕的力度并没有因此消散,他的皮肤像熟透的果皮般绷裂开来,闪着亮光的粘稠血珠爆出,犹如雨洗朱花,邪恶而令人胆寒。

    迟来的惨叫声划破雨夜,转瞬间又被潮湿粘稠的空气稀释,归于一片死寂。

    哐当一声脆响,高个子手中刀剑已应声落地。

    破空声在身后响起,女子头也不回,冷硬粗糙的手指转瞬间已掐上矮个子脆弱的脖子,手指一压、手腕一沉,那人便似被抽了筋的泥鳅般瘫坐在泥水之中。

    “婢子年轻的时候做惯了粗活,手劲大了些。两位不会怪我吧?”

    因疼痛恐惧而颤抖的两名男子抬起头来,望向女子的眼神像是在看八只手、三个脑袋的怪物。

    “今夜风大雨大,两位迷了路、不慎失足,所幸只是摔断了手。”柳裁梧说到此处恰到好处地顿了顿,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若是不小心摔死了,尸身可要天明才会有人发现呢……”

    “柳管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少爷突然开口,声音因淋了雨而有些颤抖,语气却很平静,“今夜着实令人疲累,还是早些回府吧。”

    被唤醒杀意在那双眼睛中再次沉睡,柳裁梧缓缓收了手,微曲的小指轻轻抬起,谨慎梳理好耳边碎发。

    “二少爷说得是,婢子这便带您离开。”

    两名杀手在黑暗中沉默着,雨水迷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带人扬长而去。

    片刻后,矮个子终于撑着刀站起身来,被羞辱过后的火气令他想要提刀去追,可高个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你若想死,可别拉上我。”

    “可是庄主若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高个子捂着断手站起身来,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我们奉命从东边沿湖岸巡视至此,其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难道不是吗?”

    矮个子闻言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他低头望向高个子那只伤势可怖的手,眼底的不甘和疑虑却并未消散。

    “江湖上何时出了一个惯使龙虎爪的高手?为何先前未曾听闻过?”

    “龙虎爪?我看你是去那太傅府上待得太久瞎了眼。她腕力过人、掌间能定乾坤,却有意遮掩功法路数。她根本不是习龙虎爪出身的,她修得是掌法。”

    “你是说……?”矮个子经对方这一番提点,显然想起了什么,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所想有些荒谬,“可那落砂门前首座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归隐不知所踪了,就连洗珠掌法也未能流入庄中,你定是看走眼了。”

    “她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莫说你我二人,就算将今夜岛上巡视的庚字营弟子都叫过来,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矮个子瑟缩片刻,末了抖落裤腿子上的泥水,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落砂门的首座,如今也不过是个委身于人、听凭差遣的奴婢。她同我们,也没什么分别。”

    不止是她,如今这整个江湖中人不都是如此?

    什么新秀首徒、一门之主、武学大宗,到最后不还是要困在这拥挤浑浊池水中动弹不得,就连翻一翻身体都做不到?

    在这一潭死水的江湖中,谁人都逃不过相同的命运。

    ******  ******  ******

    黎明前夕,琼壶岛上肆虐的风雨渐渐止歇,乌云缓缓散去。

    晴雨之间形成了一条界限,此刻那条界限正缓慢移动着,光渐渐重回这片大地,隐没于黑暗中的万物纷纷开始有了轮廓。

    一整夜雨水浇透了荒岛东南边的石崖,将那些灰白色的石头洗得发黑发亮,此刻以那石崖为分界,崖上与崖下分别静立着百千来人,好似这荒岛上伫立的一片石碑林,一边是那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下第一庄弟子们,另一边则是一众江湖门派。他们一方面朝湖水,一方面朝山崖,两两相对之处升起一道细烟。那是手指粗细的计时香燃烧的痕迹,远看好似老天甩下的一道墨痕,将这黎明一分为二。

    所有人都沉默着,老家伙们站在最前方,既没有向前半步,也没有退缩过分毫,身后是那些神情彷徨的年轻人们。

    那些年轻弟子远不如自家师父沉得住气,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眼神却不停瞥向前方,一副踧踖不安的样子。

    他们已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多时辰,手脚板得难受,心下也煎熬得厉害,不知第多少次暗骂那盗刀贼的可恶,平白连累他们这些无辜之人也要接受搜查、像是成了罪人。他们有心抱怨宣泄,可这黎明前的一刻实在太过安静,对于那些耳力过人的习武者来说,哪怕是一句低声呢喃也能听得真真切切。

    那些一字排开的庄中弟子依旧沉默微笑着,像是全然瞧不见他们的焦虑、听不见他们的腹诽,化身墓室中陪葬守陵的泥俑,没有进犯者时就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一旦有人胆敢闯向前便会顷刻间化身杀人的魔鬼。

    令人难耐的压抑情绪越积越重,在那计时香断下第五截香灰的时候,凌霄派弟子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住,向前一步便要开口说些求和询问的话,却听自家师父狠狠咳嗽一声。

    追云已年愈八十、须发尽白,平日里甚少开口,逢人便只笑呵呵地点点头,再看不出当年一人一剑踏上凤尾坡,连杀那圣羽教七十九人的样子。可从方才开始他就好似变了个人,杀气藏在他苍白的须发间,虽只一声咳嗽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当场便将那弟子吓得缩了回去。

    七八步开外负手而立的寒烛师太薄唇紧抿、闻声不由得望向正东,远处渐渐亮起的地平线令她想起多年前北上论剑的那个黎明。她身后已有二三名年轻弟子不堪这肃杀气氛、开始在风中摇摇晃晃起来,她并未回头,手中铁杖抬起、又重重落在地上,那几个弟子当即一个机灵站直了些。

    不远处盘着佛珠的空音瞥见这一幕咧嘴笑了。那笑不再是平日里那安静和气的笑,而是笑出了声,如雷声滚滚、震得人耳鼓发颤。当初他与伏虎夜闯溟山梅林石阵时便是这么笑的。

    百步开外的天魁门伏虎天师掏了掏耳朵,显然也被勾起了些许回忆,挑眉看向斜前方那向来沉默寡言的溟山道人。

    溟山道人头上的帻巾已彻底被风雨打湿,歪歪斜斜倒向一边,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拧了拧上面的水,随即又恢复了负手而立的站姿。他身后那一众弟子见状,也纷纷沉默着效仿。

    混着汗水的雨水隐入雨雾之中,泛起一种若有似无的复杂气味。

    那是江湖本来的气味。

    江湖不是非黑即白的地界,多数人既不无辜,也算不上恶贯满盈。既入江湖,便是斩断世俗规矩的束缚,生死不过谈笑间,恩怨杯酒便可释怀。谁也未曾料到,这浑浊的江湖水有一日竟会变成一片血海。

    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那本谁也未曾亲眼见过的《安道兵谱》。

    习武之人追求武学的至高境界本无可厚非,但通往绝妙之境的途径本该有千万条,别有用心者却将其化作金子打成的独木桥,使得他们为自身欲望驱使,一步步在血腥狭窄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兵谱兵谱,不过点墨落于纸间而已,连一把未开锋的剑、锈成废铁的刀都比不上,竟能要了那么多人的命。

    说到底,杀人的并非刀剑,而是人心。

    此时此刻,琼壶岛南岸山崖后,一本发黄的旧书册正被飞快送往船屋。

    书册内页是最廉价的小皮纸,蓝靛纸做封,从正中被摊开来,一把匕首将它钉在一张文盘上。文盘举在一名山庄弟子手中,弟子脚下急急踏过湿漉漉的甲板,甲板通向今夜琼壶岛最安静的一间船屋。

    这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的船,三日前便已停在此处,船上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十数人,却抵得过半壁江湖。

    垂着厚重帘幕的船屋中隐隐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那山庄弟子闻声连忙垂下头去,直至咳嗽声停止,又谨慎地侯了片刻,这才轻声通禀道。

    “庄主,小的有要事禀报。”

    昏暗的船屋安静片刻,三层垂地帘幕被人掀起,一张面无表情年轻脸孔探出头来,仔细确认了一下他的身份和手中的东西,这才退开来些、让他走入室内。

    三口冒着热气的特制铜炉架在炭火上,船屋中水汽弥漫,狄墨便在那水雾中抬起头来,毫无情感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两颗生出裂纹的石球,缓慢转动一番后停在他脸上,似乎在辨认他究竟是哪个。

    身为一个乙字营并不出众的弟子,对方认不出自己实在太正常了。

    “见过庄主。”他双手捧着文盘行了全礼,随后小心抬起头说道,“小的是上月才升晋乙字营的,庄主当初选拔人手来这次赏剑大会的时候,特意将我从营中调了出来……”

    “庄主的时间很宝贵,你最好真有要事禀报。”

    一直站在帘幕旁的年轻弟子突然开口,声音中有种不难察觉的警告意味。

    那是甲字营的弟子,虽然不是最经常跟在庄主身边的那三个,但也绝非他可以僭越的存在。

    无妨,他还很年轻,他有的是时间等待机会“露脸”。

    想到此处,他将抬起来的头又垂了下去。

    “鬼水帮帮主王尨的徒弟方才暗中寻来,称上月曾在他师父房中发现一半未来得及焚毁的密信,拼凑后发现正是与那公子琰有关的消息。言及公子琰此次会亲临这九皋城,要鬼水帮协助疏通城外水路,想来是有什么动作,为撤离而做准备。他今夜在开锋大典上听得庄主提点、有所警醒,便来知会一二。”他一边汇报,一边将压在文盘下的书信先呈了过去,“他不敢亲自前来,只托我将这封密信转交给庄主,言及自家师父上了年岁,这些年越发固执。许是因为早年曾受过那孙琰恩惠,所以才会一时糊涂,他不忍师父再受蒙蔽,也是为挽救门派于水火中,这才……”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便被一阵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狄墨的身影在水雾中轻轻晃着,连带着笑声也变得飘忽起来,其间夹杂着些许气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漏风的唢呐发出的声音。

    这么多年过去了,背叛者仍是那套说辞。说的人没有厌倦,听的人都要厌倦了。

    “东西放下吧。若无其他事,便出去吧。”

    狄墨说完这一句,便缓缓闭上了眼睛,似是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公子琰的消息难道不是大事吗?怎么同他想得不太一样?

    跪在地上的年轻弟子一时间没有动作,额间渗出的汗却出卖了他忐忑。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献上了自己举了一路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请庄主定夺。庄主说过,做戏要做全套,小的方才便带人登了他们的船,作势搜寻了一番,本来也并未打算耽搁太久,谁知竟真的发现了些东西。”

    狄墨的目光在那文盘上摊开的书册上一晃而过。

    “这是什么?”

    “回禀庄主,这是唐啸当年亲笔所著的文书,请庄主过目。”

    船室内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

    他很是忐忑地等了片刻,那只手终于拿起了那本被钉穿的书册。

    狄墨的手指灵活地在那书页间翻着。他曾经每日同各式文书打交道,和刀剑相比,他本来更熟悉这些东西。

    排印这册子的书贩子很是狡猾,封面上写得是郁州一带最常见的杂史名,翻开来后前几页也确实是地方志的记述,然而到了第十页便突然变了内容,不仔细翻看绝不会发现。

    跪在地上的年轻弟子难掩心中那份小小的自得。为了彰显自己做事妥帖到位,他特意将那内容最不堪的一页摊开来。

    锋利的匕首穿透书页,在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上留下一道伤痕、刺穿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青刀?”

    “正是。”上位者终于发声,他偷瞄一眼对方神情,连忙一股脑地接了下去,“听闻这唐啸当年对李青刀多有吹捧,恨不能将其推上九霄之巅。这些江湖老贼明面上不敢与庄主唱反调,私下却藏了这些禁录,想来同那青刀也是一丘之貉,日后得了机会定是要反的……”

    薄薄一本册子迅速被翻到了底,狄墨蓦地抬起头来。

    “为何只有半册?”

    年轻弟子难掩错愕,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有些彷徨地答道。

    “小的搜查时只得半册,想着即便只有一半,应当也能证明其心叵测,便第一时间来秉明庄主。都怪小的心急,庄主若要追究,小的这便叫人拿去烧了,当着那些人的面烧,这样一来他们便不敢藏着剩下的那些了……”

    四周的空气似乎又静了几分。

    静得他能听到狄墨的手在那被戳破的书页上轻柔抚过的声音,下一刻,在他耳边响起的话却带着一种透骨的寒意。

    “唐啸的错从来不在他对李青刀的评价,而在他当年不明真相便肆意散播谣言。你的错不在心急,而在自作主张。我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更不喜欢手伸得太长的人。”狄墨的视线从他那张寡淡的脸移到了他那高举过头顶的手上,“不过凡胎肉身、又非刀剑,伸长一寸可是要被砍掉的。”

    咚的一声响,他的头重重叩在了地上,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小的、小的知错了!求庄主饶过小的这一回,小的绝不再犯……”

    他口口声声认着错,实则却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

    他不明白那书册到底有什么玄机古怪,为何庄主明明在那开锋大典上已将“李青刀”三个字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此刻又为何要做出这副姿态来?

    他想不明白除了求饶,他还能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狄墨终于轻轻抬了抬手指,不远处的甲字营弟子撩起帘幕,地上的身影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狄墨的轻捻指间那张薄薄的纸张,犹豫了片刻才翻过那一页。

    写着李青刀三个字页面的背面,绘着一张有些潦草的写意画,依稀是个女子堕珥遗簪、抱刀酣眠于怪石后,脚边散着几只酒坛,身后是群山层云。

    唐啸文墨出众,唯独这丹青实在登不得台面,若无那几只酒坛,便是说这画得是寒烛师太,旁人或许也不会生疑。

    狄墨的嘴角颤了颤。

    他已经太久不笑,早已忘了笑是何感觉。

    而那女子平生最喜欢的事便是痛快大笑。他至今还能记得她的笑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张面孔的模样了。

    她本就是极难用笔墨去描摹的人。

    她应当已化作一团雨、一阵风、一道光,再无任何形状能够束缚她,也再没有任何人的思念与执着能够将她留住。

    然而他寻不到她,她却不曾放过他。

    就像这江湖上沉默的黎明,每天准时为他续上影子,将他的阴暗从身体里抽出、展露无遗。

    “庄主,鬼水帮的事可需要跟进?小的可带人亲自前往九皋城截杀孙琰,但凭庄主吩咐。”

    许是因为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又或许是因为他面上神情,那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甲字营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请命。

    狄墨收回在纸张间流连的目光,抬手将那本已经残破的册子贴身收好,随后开口道。

    “城中我已有安排。再过一刻钟,便逐一放那些人离开吧。”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随即恹恹道,“将那鬼水帮来告密的人留下,送去湖里喂鱼。”

    他是如此厌恶痛恨那些背叛者,不是因为他也曾遭人背叛,而是因为那些人的存在令他想起了那个从赤诚变得卑劣的自己。

    狄墨话一出口,那向来沉稳的甲字营弟子不由得颤了颤。

    同那乙字营的蠢货不同,他向来是很知分寸的,庄主没有开口明示前,他大都会保持沉默。

    但不久前庄主在浩然洞天与影使似是起了争执,之后还让人狠狠责罚了对方,他便嗅到了些苗头和机会,心里头开始泛起痒痒,话说出口后才觉不妥,背后瞬间已渗出一层冷汗来。

    那厢狄墨已将目光转向一旁水雾中的红莲。

    “朱覆雪那边如何?”

    “按照庄主的吩咐,调开了些许人手,放那甲十三上了落砂门的船。就是不知朱覆雪是否已经察觉……”

    “她觉察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甲十三一定会杀她,这便足够了。”狄墨的声音中有种遮掩不住的疲倦,但那双眼睛却越发黑亮了,“颜色再鲜艳、结子再饱满,熟透却放着不采,日子久了最终不过是要烂在池子里。”

    年轻弟子俯首。

    “庄主英明。”

    狄墨兀自起身,径直穿过那船屋后门狭窄的走道,一步步走向安放在船尾的那只巨大木笼。

    他停在那木笼上唯一的小窗前,随后凑近些,声音轻柔地问道。

    “外面雨停了,风也小了许多。舍衣宗师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晨曦苍白的光透过只有巴掌大的气窗透进木笼,映亮了一头乱蓬蓬的银发,那银发的主人反应似乎很是迟缓,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银发下、两只干瘪的眼睛上赫然横着一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许久,一道沙哑麻木的声音才在木笼中响起。

    “你要放我出去?”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狄墨的视线在对方那双残缺的眼睛上一扫而过,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一个你想见很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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