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举行的地方精美得让人咂舌,徐怀慈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扬州苏家。这是一座两进宅院,在外看虽然和普通宅子无异,可过了垂花门后,宅内的一切花草树木、窗帘帷幕、坐垫地毯无一不透这奢华二字。

    徐怀慈跟着使女穿过垂挂着重重纱幔的通道,须臾才来到了连接着通道的宴厅。宴厅入口同样挂着薄如蝉翼的纱幔,透过纱幔,可以看到十几个身着圆领袍服的男子聚坐在一起喝酒打闹。

    “娘子稍等。”使女让徐怀慈站在纱幔后,自己则侧身抬手捏住了门框上垂下的一条红绳,猛然拉了下去。

    一连串清脆的铃声紧着使女的动作,在宴厅内飘荡开来,里面的人顿时安静了。

    “各位贵人久等了,现在让我们请出今晚压轴的珍宝。”一个粗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使女微笑看着徐怀慈,替她挑起纱幔:“娘子,请吧。”

    装神弄鬼。徐怀慈斜了使女一眼,大步迈进了宴厅。她平静地走到刚才说话的男人身旁,在他备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双杏眼毫不忌讳地扫过眼前的十几个乡绅。

    徐怀慈感觉到自己坐下后,十几双眼睛贴在自己的肌肤上游移着,她心里不由泛起一股恶心,可表面上却表现得异常平静。在这些乡绅看她的同时,她也毫不顾忌地把眼光扫了过去。这种暗中对峙的场面僵持了一小会儿,乡绅中逐渐有人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美则美,只是也过于无趣了。”一个乡绅顿时没了兴致,摇头抱怨了一句。

    接着,几个乡绅也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徐怀慈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她知道他们想看什么:他们想看她在台上瑟瑟发抖,看她嘤嘤抽泣,看她向他们露出祈求的神色,来满足他们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徐怀慈身旁的人——杏花村的村长,即刻嗅到现场中一丝不和谐的气息,忙开口道:“这小娘子出身官家,是见过世面的,自然和寻常人家的娘子不一样。各位贵人如果喜欢性子软的,买回去调教一番,不也是另一番乐趣吗?”

    “哈哈哈哈,此话在理!”刚才还在附和犹豫的乡绅马上又转了态度,看着村长催促道,“那便快开始吧。”

    村长暗松一口气,把徐怀慈夸得天花乱坠,才竖起五根手指,报出底价:“…这样天仙般的人物,不仅能在各位贵人寒夜苦读时,红袖添香,闲时还能温柔相伴、谈天说地!现在只需五百两便能拥有把她带回家的机会,各位贵人可千万不要错过了!”

    “我出五百五十两。”有人开始叫价。

    周围的人听了那人的报价,不由哈哈哈笑了起来,那人发窘,忙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很喜欢,喊个价,凑个热闹罢了。”

    “那你可就别和我抢了,八百两。”一个蓄了胡须的乡绅举起手高喊了一声。

    村长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谄媚地看着那乡绅:“胡老爷还是一如既往地阔绰!”

    “哪儿能让他这么容易抱得美人归!我出一千两。”人群中有人开始起哄。

    胡老爷瞥了那人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徐怀慈,眼神正巧与她碰在一处,灵魂深处发出一丝颤抖,又高喊道:“一千五百两!”

    “一千六百两。”大家看出了胡老爷对徐怀慈的喜欢,不怀好意地把价格往上抬了抬。

    那胡老爷也是一个人精,意识到这点后,当下扭身朝其他乡绅拱手道:“两千两!各位给胡某一个面子,把人让给我吧。”

    “扬州最出名的名妓身价最高也不过七百贯,看来胡老爷是真喜欢,陈某就不跟你争了。”一人摆摆手,退出了竞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胡老爷高价求拍,莫非想娶了这小娘子不成?”有人追问。

    胡老爷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回身虔诚地看向徐怀慈:“我佛寺里的观音殿还差一座观音像。”

    虚伪至极!徐怀慈心中嗤笑,暗想若是自己真的不走运,被供奉在他的佛寺里,定要将方圆百里的恶鬼都招来,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胡老爷向佛之心,真是令我等敬佩。”听到胡老爷的理由后,好一些人也退出了竞拍。

    足足两千两!村长心里乐开了花,满脸红光看向众人:“既然这样,那这小娘子便——”

    就在众人以为胡老爷要拍下徐怀慈时,一声清冷的男声从人群最后传了上来。

    “五千两。”

    “五千?五千两!”村长欢喜得话也说不流畅了,他抻直脖子往后眺望,高呼道,“王小郎君五千两!”

    众人纷纷扭头往后看,徐怀慈亦循着声音看了过去。身后的男子身着一身红袍,身形高挑削瘦,长了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他的眉骨微凸,眉毛墨黑修长,几乎与鬓角相接;眉毛下面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看着他们的眼神中隐伏着傲慢;鼻梁高挺,脸部线条明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微微发紫的嘴唇,看起来有些血气不足。

    据说这王小郎君非足月出生,自小百病缠身,鲜少出门,这次他能应邀到杏花村参加这拍卖会,也是出人意料。

    “胡老爷,您看?”村长稍微收敛了一下脸上的喜悦,小心看向胡老爷。

    “五千一百两。”胡老爷重重地从鼻孔喷出一道气,把手背到身后,乜视着王郎君。

    “六千兩。”王郎君依然坐在原位,半撑着脑袋看着胡老爷,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六千一百两!”胡老爷眼中蕴出了怒色。

    “七千两。”王郎君把身子往后一靠,慢慢把目光移向了徐怀慈,对村长说道,“他要是再喊价,你就在他的价上再帮我加一千两。”

    就是家底再厚,谁又能一千两一千两地往上加价呢?胡老爷的脸倏地沉了下来:“小郎君,我要拍下这小娘子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无上神圣的观音菩萨啊!郎君何不成人之美,为自己积累万世功德呢?”

    “胡老爷若是真信佛,那应该知道佛祖菩萨本来就与众人无异,”王郎君理了理衣袍,徐徐站了起来,“我说你要是真缺观音像,不如把自己放上去,这样不是更显诚心吗?”

    “竖子!你…你敢亵渎神明!”胡老爷被气得脸都变形了,指着王郎君破口大骂。

    王郎君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不生气也不睬他。径直踱向了前方的村长,他身后的侍从躬着身,落后他一步紧紧跟着。

    村长哪儿一方也不敢得罪,忙打圆场:“两位贵人不要伤了和气,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小娘子可供各位挑选。”

    “这句话记下了吗?”王郎君走到徐怀慈身旁,把她拉起,护到身后,斜了一眼跟着的侍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

    “大人,记下了。”侍从恭敬地应了一声,说话间已跃到村长跟前擒住了他。

    “王郎君这是做什么?”村长忍着疼痛,惊慌地看着“王郎君”。

    “你的王郎君因行贿本官,现如今还关在县牢里呢。”魏楚冷笑一声,一边走向连接宴厅的通道,一边继续说道,“依大宸律法,略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被略人不从而伤人者,绞!致被略人死者,斩。”他走到通道口,从袖中摸出一信号管,射向夜空,看到空中炸开一簇白光后,他才又转身看向众人,继续说道,“知被略人为良人仍买者,减一等论罪。如今人赃并获,各位——”他讥讽地拉长了声音,“——贵人,还请随本官回县衙,接受审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年轻的乡绅们顿时慌了神,他们聚拢在一起,躲到了仆从的身后。不过,在几个年长的乡绅的安抚下,很快他们又重新冷静下来了。

    在这种地方,县官有什么可怕的?

    胡老爷率先站了出来,他在当地修建了好几座佛寺,主要负责协助当地官员教化村民,在众乡绅中颇有威望。知道眼前的“王郎君”是新上任的县令魏楚后,他反而更加冷静了。

    “原来是魏大人。”胡老爷上前向魏楚拱了拱手,接着笑道,“魏大人初来乍到,可能不太认识我们——”

    “本官知道你,杨柳村最大的乡绅胡春来,祖上出过两个秀才,一个举人。”魏楚打断胡老爷的话,走到刚刚徐怀慈坐过的椅子前坐了下去,然后目光越过胡老爷落到那群聚在一起的乡绅身上,倒豆子般把那里的人的身份都一一说了出来,“海棠村陈深,堂伯曾任将作监主簿,如今已致仕返乡;紫荆村张大壮,姐姐是户部侍郎的妾室——”说到这,魏楚顿了一下,戏谑地看着张大壮,“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张大壮脸色涨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在这么多有名望的人面前,他总不能说“全靠钱!”吧?

    “够了!”胡老爷大喝一声,死死盯着魏楚,“所以大人是明知我们的身份,还要一意孤行,将我们押入大牢吗?”

    “胡老爷为何这般生气?本官不过是想请各位贵人协助调查增城县妇女失踪一案罢了。”魏楚一脸疑惑看着胡老爷,然后脸色一转,像是突然明了了一般,蓦地提高了嗓音,“莫非胡老爷担心本官查出什么不该查的,把你定罪了吗?”

    “胡老爷,算了算了。”玉梅村的侯老爷从乡绅团中挤出来,把胡春来拉开,向魏楚拱了拱手,“县令乡绅齐心协力才能治理好县务,魏大人如果想要安安稳稳度过任期,那何必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彼此的和气?”侯老爷偷偷睄着魏楚的反应,见他并不像先前那些自诩清官的前任官那样露出激愤的神色,才继续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大人如果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来便是,能满足的我们定会满足。”

    “林浩,你怎么看?”魏楚突然问身旁的侍从。

    听到魏楚叫自己的名字,林浩突然伸手掐住杏花村村长的下巴,用力一推,把他的下巴卸了。等确定村长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后,林浩才不紧不慢回答:“属下认为可以考虑!”

    乡绅团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娘子觉得呢?”魏楚忽然伸手搂住徐怀慈的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把脸埋在她脖子后。

    徐怀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即刻握住魏楚放在自己腹部的一根手指,要使劲往外掰断,忽然又听到耳后根传来一个微弱的警告声:“想活着离开就配合一点。”

    徐怀慈心中蓦地掠过一个闪念:“出事了!”

    她松开魏楚的手指,娇笑地垂下了头,扭身在他的胸膛上抚摸了一会儿,夹着声音道:“哎呀,大人既然已经拍下我了,那我便是大人的人了,大人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甚好!”魏楚忍住往后缩的欲望,眼神像冰棱子一样射向徐怀慈。

    乡绅团不少人脸上开始露出了微笑。

    魏楚抬起脸重新看向乡绅团,报之以满意的笑容:“据本官了解,这五年增城县征收税粮之事,都由你们轮流代为管理。”

    “此地人员复杂,难以教化,不免出现刁民抗粮不交的现象,由我们出面调解,衙里的公务才能顺利进行。”侯老爷以为魏楚想收回权力,心下有些不愿意了,委婉地提醒了一句。要钱好说,要权不行!

    离魏楚放出信号已经过了一刻了,这里离村口不远,就是有援兵,爬也该爬进来了!徐怀慈此时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轻轻拍了一下魏楚的胸脯,娇嗔道:“大人你看~,他们‘都’不怕你。”她特意加重了“都”的发音。

    魏楚抓住徐怀慈的手,乜了她一眼:“本官心里有数!”

    “小娘子莫要胡说!”见魏楚脸色不对,侯老爷忙道,“我们自然是敬畏大人的。只是征收税粮一事早已成了定例,如果贸然更改,只怕年末不能完成税额,到时候受罚的还是大人啊!”

    “说得比唱还好听呢!”徐怀慈大声嘟囔,“大人可别被他们蒙蔽了!如果他们是真心替大人着想,那就算官府收回征收税粮之权,他们也会尽心尽力帮官府催粮才是,又怎么会完成不了税额呢?”

    魏楚深深看了徐怀慈一眼,搭在她腹部的手使劲往怀里一拉,把人圈住了。他把下巴搁在徐怀慈的肩膀上,眼睛盯着侯老爷一字一顿道:“小娘子言之有理!”

    徐怀慈只觉腰间被塞进了一细长物体,她脸上不动声色,等着魏楚下一个指示。

    果不其然,待魏楚把东西塞好后,他又贴着她的脖子偷偷说了一句话:“放完后,别出村口,躲起来。”

    谁曾想这小娘子竟然如此牙尖嘴利,现在胡老爷再看徐怀慈再也不觉得她可爱迷人了。

    “男人说话,哪儿有女人插嘴的地方!”胡老爷沉声呵斥一声。

    “哎呀,大人,他凶我!我好害怕!”徐怀慈把脸埋进魏楚怀里,带着哭腔道,“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

    “乖,先到我屋里等我。”魏楚象征性地拍了拍徐怀慈的肩膀,随后站起身,拉响了旁边的铃铛。

    很快,刚才领路的使女又出现了。

    魏楚道:“带娘子到我屋内。”

    使女偷偷抬眼睄了一下厅内,见村长没有反对,随即恭敬地应了一声,带着徐怀慈走出了宴厅。

    *

    徐怀慈跟着使女穿过长长的游廊,觉得时机成熟后,蓦地停住了脚步。

    使女在前方打着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了,不由扭头看向徐怀慈:“娘子?”

    徐怀慈摸出腰间的信号管,在昏暗的灯光下漾出了一抹笑容:“想看烟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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