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至,一股料峭寒风越过南山。

    午后阴云蔽日,低垂的云层似与飞檐相接。印府庖房灶火已熄,东院奴仆尽歇廊下,各个蔫头耷脑,偶闻履响才抬一抬眼皮,继又歪下头去。娄家祯照旧窝在柴房阶前,身上也照旧是夏日穿的单衣,背上湿汗早已干透。他肚里空空,只得靠坐阶边,勉力凝住心神,朝头顶那团沉在云海的日轮吐息。

    远处有脚步刮擦,杂着骂骂咧咧的人语,沿游廊而近。娄家祯望过去,见掌厨膀大腰粗的影子冒出廊端。他走得摇摇晃晃,手提半人高的木桶,一块薄布盖住桶口,颤巍巍地飘摆。帮厨尚在病中,院里人手短缺,累得他每日亲去领庖房下人的吃食,自是满肚子怨气。

    望得娄家祯呆坐阶下,那掌厨抬高下巴骂道:

    “你是死人怎的!还不来帮忙!”

    娄家祯一骨碌爬起身,翻进游廊去接那木桶,掀开白布瞧上一眼。半凉的馕饼尽沉在桶底,松松散散堆叠起来,还不到半桶。这便是奴仆们一整日的吃食。

    “怎的又只这一点?”娄家祯嘟囔。

    掌厨闻言便扬起巴掌,奈何大病初愈,他正累得气喘吁吁,那巴掌虚晃一圈,只撑上腿根。

    “有你一口便不错了!提庖房去!”他有气无力吼道。

    娄家祯脑袋一缩,飞快捞出一块馕饼叼住,提起木桶奔向庖房。

    桶底嗵一声落定阶前,那些团缩廊下的身影一个个竖起来。娄家祯撒开提杆便跑,忽见门洞外闪出一座黑影,亏得他及时住脚,才未一头撞将上去。

    那大块头杵在院门当中,身子挡住大半门洞,直愣愣瞧着他。

    喉咙险些噎住,娄家祯接住嘴边掉下的馕饼,没好气道:“你做甚?”

    大块头不吱声,将手一伸,递出半块馕饼。

    娄家祯倒退一步,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那半块馕饼。他稍作思量,一把拿过那饼块跑开,头也不回,生怕对方再追上来。

    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娄家祯一连逃出百余步,绕过游廊才扭头,只见掌厨正叫骂着跨进庖房,门洞前哪里还有那大块头的踪影。娄家祯停下脚步。他如今已认得那人,知他原在后院看门,从前不来东院走动,近日却三不五时寻过来,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瞧一眼手里的饼块,娄家祯重又拽步,径往西去。

    正是主人家午睡的时候,西院奴仆来来往往,大多要经过池边回廊。娄家祯猫在廊边花窗下,不时往窗格里窥视,瞥得一瘦伶伶的姑娘奔近,手里也提一只半人高的木桶,脚步却轻捷稳当。

    “梧桐,梧桐!”娄家祯小声呼唤。

    那姑娘住了脚,见娄家祯从窗后露出脑袋,忙左右看看,将木桶提到廊外,才抹抹手,悄没声儿凑近前。她在院里倒夜香、刷马桶,成日与秽物为伴,纵使撇下那木桶,身上也仍有一股异味,便不敢挨人太近,只隔窗蹲下,又往后挪了挪,睁着一双蜜色的眼睛看他。那双眼睛很大,生在瘦小蜡黄的脸上却无甚神采,盯着人瞧倒显得格外瘆人。她因此挨过打,于是惯常目光躲闪,与人交谈也只敢瞄上一眼,再慌慌张张低下眼去。

    娄家祯叼饼在口,将那半块馕饼撕作两份,分一半递过窗格。

    “给。”他含混道,“那个阿榕又分了我一半,你也吃。”

    梧桐看一眼那饼块,双手还抹在膝前。“你吃罢。”她低声说,“我是女子,本该吃得少些。”

    “那怎么行。”娄家祯拿出口中馕饼,“你干的活不比我少,原就不该只吃那点东西。”

    梧桐又抬了下眼皮,喉咙里悄悄一咽。

    “可管事说,女子的应当是男子的一半。”

    “管事的话莫信,他那是自个儿要搜刮油水,唬你们的。”娄家祯道,“我娭毑便是从小到大吃不饱,才身子弱,落了病根。”他说着又往前递了递手。

    觉出肚里咕咕直叫,梧桐想了想,终于接过那饼块。

    “谢谢你。”她说。

    娄家祯一笑:“你救了我的命,应该的。”

    一声怒叱盖过他话音:“梧桐!”

    两人俱是一吓,急往声源寻看。院里管事的妈妈叉腰廊尾,老远便冲梧桐叫骂:“还缩那儿做甚!干活不快,躲懒倒勤!”

    梧桐慌了神,抓着那饼块藏到怀里,不知该往哪里揣。

    “快吃,快吃!”娄家祯提醒她。

    梧桐匆匆点头,将饼块囫囵塞进嘴里,便跳起来去提廊外的木桶。

    廊尾的履声渐近,娄家祯躲在窗后,目送梧桐逃远,方才伛着腰溜开。

    东偏院冷清如常,小灶闲置数月,已积上一层厚厚的尘灰。娄家祯倚坐廊下,咬着干巴巴的馕饼,费劲地咽进腹里。北面那堵墙壁紧挨角院,丛丛枝杈掩在墙端,新芽间露出几片斑驳的烧痕。他心不在焉地望着,记起前几日经过角院,发现屋舍重建,焦黑的院墙也已刷上石灰浆。那场大火仿佛仅仅是个噩梦,却在这不起眼的地方藏住了遗迹。

    草丛间似有东西一跳而过。

    牙尖在舌边一碰,娄家祯倒一口冷气,手捂住嘴巴,眼睛瞄向东墙根下的狗洞。院里无风,那黑黢黢的洞口也如周遭草丛,纹丝不动。他静候一阵,蹑手蹑脚地爬起身,看左右无人,便缩到那狗洞边,拾起一块石子扔进去。

    洞里一连咕咚咚的响声,那石子弹跳几下,滚出极远。

    “……家祯?”墙外传来低低的人声。

    等到那久违的声音,娄家祯鼻头一酸,硬吞下口中馕渣。

    “怎的又来了?”他问。

    墙外人挨着壁根坐下来。

    “我路过,来看看你。”他道,“病都好了吗?”

    娄家祯轻吸鼻子。

    “依你教的法子内修,没染病。”

    “那便好。”那声音依旧低微,“那一晚……多谢你出来救张婶。”

    娄家祯瞥一眼身后,只瞧见那堵灰白的院墙。“张婶帮过我家,于我有恩。我又不是没心没肝,怎会见死不救。”他说,“你今日来,不是只为说这个罢。”

    话音似乎隔了许久才传到墙外。

    “……说了就是看看你。”那人回答。

    “少装蒜,我跟你一道长大,还不知道你么。”娄家祯毫不客气,“闷声闷气,定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外边的声音沉寂一阵,再度响起来。

    “鲁老爹……死了。是我害死的。”

    几个模糊的字音钻入耳里,娄家祯一头雾水。“鲁老爹?”他挑眉回想,“那个救过张婶的鲁老爹?”

    “嗯。”许双明闷应,“他不仅救过张婶。这回疫灾……也是他四处奔忙,帮着我们筹集食物和药材。”

    娄家祯哑然。

    “那,那怎么会……”

    地里渗出的寒意攀上脊背。许双明抱紧胳膊,抬高眼睛,望见北山东侧那片黑魆魆的焦地。

    “那场山火,你已听说了罢?”

    娄家祯一愣,垂下脑袋。

    “听闻……是又丰。”他答得含糊,下一刻却打个激灵,将剩下那块馕饼塞入衣襟,伏身朝向洞口。

    “……那火,是你们一道放的?”

    山顶垂云欲泻,天光深埋云海之间,亮得刺眼。许双明臂肘撑上膝头,拿那残缺的左手覆住双眼。“镇北的病人,大多都被安置在学堂,遣了镇里的医士照料。鲁老爹也在那里。”他道,“起火那一夜……他为救病人,让烧断的房梁压住,丧了命。”

    娄家祯骇在洞口,久久寻不回声音。

    “事先……你们知道他在那里么?”

    “或许知道罢。”

    “什么叫或许知道?”

    垂下拦挡眼前的左手,许双明仰靠墙边。“我们知道病人都在山脚,也知道那些病人大多是平民。”阴惨的天穹映入他眼中,“既知道会烧死人,知不知道鲁老爹在那里……也没什么分别。”

    怔看那狗洞好一会儿,娄家祯才翻个身,呆呆倚回墙根。

    “那……邱凡骐怎么说?”

    许双明枯坐着,要回想那同窗脸孔,却只记起焦黑野地间一条瘦弱、朦胧的人影。不过十余天,他竟已忘了那人当日的模样。“他很伤心,大约不会再同我们打交道。”许双明道,“那场火也烧毁了他家的房子,往后他们一家便要去外乡了。”

    墙内人默住声,大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许双明也不曾指望回答。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他说过的话。我想分出个孰是孰非,想弄明白究竟谁该担责。”他旁若无人地继续,“是那些被烧死的平民吗?因为他们无动于衷,从未替我们说过一句公道话,才自食其果?可若真要这样算,这世上谁又没错,谁又不该死。

    “是官府吗?是他们不拿我们当人看,一路将我们逼到绝境,才害我们非要放火不可?但火不是他们放的,他们也没将刀架在谁脖子上,逼谁去纵火。”

    穹隆乌云涌动,高峻的山影似欲劈面倒下。许双明漠然而视。

    “那是又丰吗?”

    他停顿下来。

    有时候,他确也会怪丁又丰。但每每生出近于侥幸的责备,他又会想起火光中那双凹陷的眼睛,想起丁又丰跪在幽黑的林地间,哭着刮擦那火石,却无论如何也擦不燃的身影。

    “……怎么会是又丰呢。”许双明自语。

    “火是我点的。是我拿着火石,把那堆叶子点着。”他道,“是我陪着又丰溜上山,是我明明已经发现他要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他,还与他一道干。是我没等金姑娘的笛声便开了门,是我不相信李明念,不相信夫子会回来。”

    泪水淌出眼眶,许双明却无知无觉。

    “是我……明知道后果,明知道不该,还偏要去擦燃那两块火石。是我害死又丰……是我杀了鲁老爹。是我杀了那些……那些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名字的人。”

    末尾的字音哽在喉中,他望住那倾倒的山影不动。

    “……他们都不该死。”他说,“该死的是我。”

    山道西侧响起簌簌的叶动,潮水般涌来。

    那潮水一遍遍冲刷身躯,继又缓缓退去。墙后的声音浮现在退潮声里。

    “关在角院那会儿,没有药,吃食也少。好些人差点饿死,要么便是病死。”它轻轻道,“我想着你说过,修了内功十天半月也饿不死,便将那套呼吸法门告诉他们。好些人靠这个熬过了难关,那里面……也有当初看着娭毑摔倒,见死不救的人。”

    如潮的风声远去,那人语也静了静。

    “我本不想帮他们,但眼看他们那活活等死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你,想到张婶。那时我便想,若是你们在,也定会这样做。”

    搭在膝上的手臂颤抖起来。许双明低下头,双手紧捂住脸。

    相隔一堵石墙,娄家祯等不到他的回应,便摸出襟口露出的饼块。

    “火灾那晚,角院也烧起来,外头的人还不肯放我们出去。我带头撞开院门,大家一窝蜂往外跑,一下子便把我踩在地上,险些踩死。是一个先前染病的姑娘回头救了我。”他低语,“她很瘦,又病着,也没什么力气,但还是拼命冲回来拉我。后来我问她,我同她话都未说过几句,她做甚要冒险救我。她说她也不晓得,就是冲出去没瞧见我,便回过头来找,什么也没想。”

    娄家祯捏着那饼块,想见娭毑过身那日,也留给他半块馕。自那以后,再没有人会省下粮食与他。

    “那会儿我才知道,原来这院里头也有这样的人。跟你一样,跟张婶一样,跟鲁老爹也一样。要是娭毑摔倒那日……也碰上这样的人,或者就不会死。但再一想,哪有那么刚好的事。生死关头,我自个儿能碰上这么一个,已经算老天开眼了。”

    他挤出个自嘲的笑脸。

    “从前我只觉得,凡事不是我错,便是旁人有错。就像在这院里头,个个儿冷血无情、见死不救,那必定是他们自私自利,没心没肝。现下才晓得,哪有什么理所当然的好,其实自私自利、没心没肝才是常态。”他说,“可这又能怪谁呢?我不怕死,是因为我觉着死无甚可怕。但我怕活下去,怕永远活在这院里头,看不到一点人气,活不出一点人样……我怕得宁可去当影卫。既然都有怕的东西,那旁人怕死,想要活下去……又算得什么错。”

    墙外阒无人声。娄家祯偏首,望住耳后那堵粗砺的石墙。

    “双明,或许邱凡骐没错,你也没错。又丰和鲁老爹……更是没错。我们只是倒灶,守着各自的规矩,却偏又困在一处,压在一块井盖的两头,撬开这头,便压了那头。”

    许双明伏在膝前,强咽下颤溢的哽咽。

    “但好歹一块儿压底下时,也是一同担着,谁也没想要谁的命。”他听见好友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也便够了。”

    石墙两侧都静下来。半山新绿徐徐摇摆,拂起一片邈远的颤栗声。

    “……家祯。”许双明从黑暗里抬起头,“你还想当影卫么?”

    听出他话里鼻音,娄家祯扯动嘴角笑了下。

    “我要说想,你怕不是又要哭一场。”

    “不会。”许双明却声调肯定,“我不会哭,也不会怪你。”

    视野霎时模糊,娄家祯答不出声,只咬下一大口馕饼,将喉咙堵得严严实实。

    过了一会儿,墙外又传来轻轻的询问。

    “你还想当么?”

    馕渣填满口腔,蜡一般难嚼。

    娄家祯抬起肘弯,蹭去满面泪水,看脚边的草丛微微晃荡。

    “不想了。”他说,“……不当了。”

    -

    霜风入夜,天将欲雪。

    北山脚下竹篱摇颤,栅居支起的窗扇半掩烛光。

    堂屋里炉火正旺,铜壶顶盖轻抖,溢出阵阵姜香。将席间最后几张墨拓归拢一处,周子仁爬起身,却待作揖告辞,便见师长走出内室,手中端两只挂着水珠的瓷碗,不慌不忙落座对席。“夜里风寒,饮过姜汤再走。”他道。

    双手顿在胸前,周子仁依言俯首:“是。”

    待他重又坐下,那茶碗已添满姜汤。

    吹开碗边热气,杨青卓眼睑微抬,小儿苍白的脸庞落入眼中。滚烫的汤水尚难入口,周子仁手捧汤碗,双目已转向窗外,陷入沉思默想。这是他近日常有的情状。虽将养半月,他那虚弱的身板却消瘦如旧,眼底光彩竟也如冬日积雪,消融得干干净净。

    “再过些时日,学舍也便建好了。”杨青卓启口,“待疫灾平息,还得重开学堂,补过春考。这几日双明可有去寻你温书?”

    周子仁回过神,低下眼帘,落目膝前。“近日事忙,未曾与大哥一道温书。”他顿了顿,“且前几日……我与大哥有些龃龉,大约眼下还有心结未解,便未曾交谈。”

    杨青卓搁下汤碗。

    “是你有心结,还是双明?”

    小儿稍露迟疑。

    “我有。”他承认道,“双明大哥……或许也有。”

    炉中火星轻爆,杨青卓拨合炉底风门,移目窗外。夜幕深黑,学舍油亮的底栏映着此间灯火,隐隐现出棱角轮廓。“春来雪融,学堂的冰雪却难消化。”他淡道,“最初是你向老夫进言,推行同伍同绩之法。如今分伍两年,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提出此计?”

    周子仁垂视碗中倒影。“同窗间冲突疏离,大多因立场不同。子仁以为,所谓立场……便是有所求,有所偏爱。人心所求甚广,并非不可转移,永无增减。若利害相关,目标一致,或者即可同心。”他道,“一旦同心,便以人相事。只要视人为人,哪怕再起冲突,亦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

    “是了。所以去岁春考之后,学堂纷争渐息,同窗间来往频频,也较从前更亲近。未承想,年末一场大火,又教前功尽弃。”杨青卓看向对面小儿,“你可知其中缘由?”

    一阵哽痛涌上喉头,周子仁抠紧碗沿。“是子仁愚笨。子仁如今才知,立场不仅是所求,还是容身之所,安身之根,立身之本。”他答,“根基损,则大厦倾。有些立场……本就不容退让。”

    “于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而言,确是如此。”杨青卓道,“只是老夫以为,至少你会坚持。”

    周子仁置开汤碗,俯身下拜。

    “子仁无能,辜负夫子。”

    “并非你无能。你亦为人,既为人,便自有立场,也会心生期盼。”杨青卓告诉他,“老夫明白,你的心结不在双明,而在自己。”

    泪水滴落手旁,周子仁俯首向地,只觉脊背重若千斤,仿佛再难抬起。“妄图左右他人立场,又何尝不是立场。”他喉音沙哑,“学生执此念而不肯自退,却期盼旁人改变,才最是无可救药。”

    风炉里传出轻微的塌响。一只宽大的手伸过来,温热的掌心落在他发顶。

    “这个冬天过得不安宁,虽未开课,也少有喘气的时候。”师长的话音淌入耳中,“四处走走罢。前路漫漫,要休整得当,方可重新前行。”

    山风刮过侧墙,满室烛光摇曳。周子仁咽下眼泪,埋首席间。

    那山风终于催来新春的大雪。

    南山深林万籁俱寂,梦中只剩下雪花落地的声音。

    长重的吐息激起一声砰响,一团热源跳动起来,拨开拥挤周围的寒意。这细微动静闯入梦里,周子仁挣扎一下,睁开眼睛。竹屋里光线昏暗,一道人影盘坐榻前,手中一簇明亮的火花正自雀跃。那人放低火花,弯腰点燃炭盆。

    微红的火光照亮她侧脸,那闪烁的画面似梦非梦,难辨真伪。

    “阿姐。”周子仁轻唤。

    李明念回过头,对上小儿迷茫的双眼。

    “大白天的,怎的又躺下了?”她收起火折子,纳回衣襟。屋里两日未曾生火,虽门窗紧闭,依然冷似冰窖。他这般一声不响长躺榻上,若非还有呼吸,当真像极了一具尸体。

    听得她熟悉的话语,周子仁清醒少许。他强撑起身,靠到冰冷的墙边道:“有些疲累,便多睡了一会儿。”末了,他又安静下来,视线落向榻旁的炭盆。炭块已然烧热,细小的裂缝间冒出丝丝红光,忽明忽暗。

    李明念抓起叠放一旁的斗篷。

    “两年未见你生病,还以为你身子已比从前强健。”她抖开那一片天青颜色,转看榻上小儿,“可要出去走走?”

    目光交汇,父亲的影子仿佛又回到身边。周子仁支起一个微笑。

    “嗯。”他轻轻拉住李明念衣摆,“阿姐能陪我去一趟北山么?”

    两日春雪纷飞,北山葱茏的林丛银装素裹,半面黑土也披上尺厚的积雪。李明念背周子仁登上山道,直到挨近山腰那条截火的深沟,方才拐向东面,深入那竖满枯木的山林,放他下地。

    双腿陷入松软的雪地间,小儿摇晃一下,艰难地提起膝盖,迈向下方一处隆起的陡坡。时近正午,天际愁云浓集,漫天鹅雪织作细密的银网,将天地间一切生死之物包围。他缓步挣出去,停在那高翘的坡顶。面前冰雪荧荧,无数焦枯的槎桠缀上皎絮,裹着枝枝节节的黑痕,抹去所有起伏和折叠,茫茫荡荡蔓向山脚。

    身在南境,却胜似北境。

    李明念停步小儿身旁,拉高草笠的宽檐,远眺山下乡居。风雪满目,亮得迷人眼睛。

    “这一片未见抽芽,大约已活不成了。”她道。

    周子仁却开口:“还能活。”

    李明念瞥向身侧,见那小儿后退一步,慢慢蹲下身,拨开脚前踏实的雪花,露出底里一眼焦土。他伸开左手,掌心触上那湿软的土地,斗篷厚重的帽檐垂挡耳边。李明念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知他飘散风中的气息。

    “有些……还能活。”他说,“我能感觉到地里的生机。很微弱,却还在。”

    一股涟漪般的热涌拨过身躯。李明念张大眼,看到小儿掌心亮起微光。那光芒起初不过微小朦胧的一团,却愈来愈大、愈来愈亮,源源不断注入地里,继又溢出指缝,伴阵阵清灵的热流漾向八方。

    稀薄的暖意拥过来,李明念识海顿清,只觉温热的灵气流转腔内,脏腑长久未愈的隐痛竟也消失殆尽。一阵细微簌响惊动五感。她收敛神思,放眼一片雪花落地,竟是四面枯枝抖动,数不清的新芽撑出重重玉屑,向呼啸的风雪张开柔嫩、青翠的臂膀。

    须臾之间,惨白的世界里已生出一层茸茸绿意。

    李明念怔住,眼看光芒渐暗,终于收拢在那触地的掌心。

    周子仁抬起手,一点芽尖追着最后一丝微光,在他掌下破土而出。他似欲起身,却打个仄歪,倒向一侧。李明念稳稳搀住他。

    “哪里难受?”

    小儿面无人色,微张开口,吐息滞重。

    “……只是有些力竭。”他道。

    觉察他呼吸浊沉,李明念不再多言,只扶他坐上一旁树墩,替他拉拢斗篷的衣领。

    周子仁合上眼,呼出团团白气。

    一丛牛筋草探出树墩根部的罅隙。李明念默坐在旁,眼看那几丝葱绿摇摆靴旁,听小儿渐渐平复气息。“那回我被车羽寒的剑气伤了脚心,晚上正调息,忽觉内力见长,脚伤也片刻愈合。”她侧抬靴底,“是不是与你有关?”

    小儿颔首。“那一夜……我曾依阿姐教的口诀,尝试引气入体。然而我体内生来有一股外放之气,恰与强行纳入的阳气相冲,以致伤及经脉,内气破体而放。是李伯伯及时察觉异样,替我调理气血,才令我捡回性命。”他轻声回答,“后来我才知……那天体内之气爆发,不仅催开了附近的花,还让阿姐的伤也得以痊愈。”

    “……这才是你不能习武的原因。”李明念眼光闪动,“那你体内之气莫不是……”

    “与阳气相类,却并不同源。”

    过往蹊跷的细节顷刻明晰。“张婶的伤是你治好的。”李明念道,“你能带吴克元逃出北境,也是因为这个。是你救了他。”

    搜寻到记忆深处,她脑中闪过方才那团光亮。

    “还有当年那棵古柏——我曾见你搬一株树苗,又插在那处。”

    “那是从前那株古柏的树枝。”周子仁道,“古柏已死,树枝上却残留一线生机。我将它重新插上,如方才那样注入内气,即可使其生根,如寻常树苗一般生长。”

    久远的疑问得到解答,李明念转向他毫无血色的小脸。

    “如此释放,可会折损阳寿?”她问。

    小儿摇摇头。

    “暂且不知。”

    风啸穿林,挟着冰冷的雪花,忽高忽低。李明念谛听有顷。

    “你要与我说的便是这件事么?”她又问。

    “这只是其一。”

    周子仁仰起脸,头顶枯枝有如乌黑的裂纹,微细的幼芽在树杪临风抖颤。

    “阿姐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有些树与人一样?”他问,“那是因为……那株古柏,还有西南这许多古木,都自有其语言。”

    “语言?”李明念皱起眉头。

    周子仁点了下头。“所谓语言,本是表意之法。”他道,“人族也并非从来有语言。时至今日,五族仍各有其土语,土语之前尚有文字,文字之外则为简单发音,甚或肢体动作。正如气味之于野兽,鸣啼之于鸟雀,舞蹈之于虫鱼……人族的法门或者最为复杂、最为丰富,其根本却仍在表意。而所谓‘意’,根源则在所见、所听、所闻、所触、所尝、所知……亦即神识六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尽源于此。”

    他摊开左手,任雪花飘落手心。

    “阳神困于阴体,只可存在、消散,不可相融沟通。是以天地间万物共存,皆须借阴体表意。然万物所表之意,又不过六感之千一、万一……因而才致茫然相对,不解互生。不解而生隔阂,隔阂而生争端,争端而又致操戈……生生相残,纷争不休。”

    掌上雪片化作斑斑水渍,周子仁收拢五指。

    “《阴阳论》有述,‘万物有灵’。这四字中的‘灵’,大祭司净池未有详解,后世大多视之为‘灵气’,即天地阳气。此解正合前文‘阴为体,阳为神,二气相合即为生’之意。可我却以为……‘灵’之所指,实为‘神’。大祭司之意,乃万物皆有神识六感,若得互通、互感……则本无高低贵贱之分。”

    冰凉的雪水交融掌心,周子仁小心握住,偏首目向身旁的少年人。

    “……于我而言,正是如此。”他告诉她,“因为自我记事起,便能感知那些‘语言’。不仅能感知,有时候……我还会与他们融为一体。”

    李明念默视他双眼,感觉几缕鬓发拂过耳垂。

    “那回你说,年幼时你常梦见自己化作其他生灵。”她开口,“那些梦……都是真的。”

    “嗯。”周子仁低应,“草木生长,虫鱼起舞,鸟兽鸣叫——那些‘语言’虽不比人语准确,却也是其他生灵的表意。我感知得到,又生长在他们当中,因此对那时的我来说……他们便与人无异。”

    侧旁袭来一阵骤风,几欲剥去头上兜帽。周子仁拉紧臌动的帽边。

    “直到有一回……在梦里,我是一尾鱼。我在一方浅水中打转,与同伴相互推挤,四处碰壁。一只手将我抓出水面,我发觉两腮变沉,难以呼吸。我挣扎、扭动,想逃回水里,却被抓得更紧。鳞片被推去,腹底被剖开……好痛好痛。我拼命张开腮,想要呼吸,却连腮也教割去。”他声调轻缓,“我看到青白的天,看到滴血的刀刃,看到人的脸。我不知它们为何物,也不知什么在伤害我。我只觉得痛……真的好痛。我想回水里。”

    周子仁望进漫漫风雪。

    “然后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子仁,子仁……我记起来,那是爹爹的声音。”他道,“可睁开眼,看到爹爹的脸,我却认出来……那正是我在梦中看见的脸。爹爹说,他烤好了鱼,出去营帐便能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爹爹就是那将我剔去鳞片、开膛破肚……让我痛不欲生之人。”

    “他杀了一条鱼。”李明念说。

    “那时在我看来,却是杀死了我。”周子仁轻轻接言。

    李明念张开口,却没了声音。

    “我害怕爹爹,连哭了几日,夜里也难入睡。爹爹一直安慰我,哥哥伯伯们也变着法子逗我笑。有那么一两日,我似乎好了些,以为那不过是个噩梦,梦醒了,我还好端端坐在爹爹身边。”风鸣掩住小儿轻弱的话语,“可一旦入夜,一到梦里……我便又不再是我。我又成了树,成了虫鱼鸟兽,成了重伤垂死的军士。我知道那不仅是梦,因为醒来之后,我依然能遇上那片树林,看到梦里的野径,听闻伤员的死讯,重见那些出现在病榻前的面孔。

    “我知道……他们都真实存在。我曾是他们,又不是他们。”

    他话音收歇,一时忘记了言语,听任寒意裹挟,要将这渺小的肢体也埋入无边冰雪。

    “我渐渐明白,原来没有名字、不知自己是谁,竟这样可怕。有死亡,有伤害,有争斗……时而捕食,时而成为口中之食。便是待我最好的爹爹,也变得面目可怖。”良久,周子仁重新启声,“我害怕爹爹,也害怕再变作被爹爹宰杀的鱼。可我没法一直睡,在梦里变作旁的生灵……我也没法一直醒,永远都只当周子仁。唯一能做的,便是待在人丛里,听大家叫我的名字,看大家冲我笑……然后一遍遍记住我是谁。”

    穹苍重云黯黯,飞旋的雪花仿佛飘自深渊。周子仁远望过去,从那深渊里看到黑夜,也看到那个游荡尸坑边的身影。他记得那人的表情。至暗的黎明前刻,那人看不见他,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盼人能相互理解,却也常想,若当真谁人都能理解,谁人都可宽容……又要将自己置身何处?”周子仁自问,“失去立场,甚或失去自我……分明痛苦已极,残忍已极。我明知这一点,又如何能盼旁人去做。”

    他眼眶湿热。

    “可火起那一夜,好多声音出现在脑海里。森林在悲鸣,病人在哭喊,乡民在呼救……还有,还有……”那名字哽塞他胸前,“到处都是火,好像要将所有东西都烧尽。好痛……每一个人,每一株树,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好痛。”

    寒风刺骨,竟如同烈火灼烧血肉。周子仁极目前瞻,看纷雪徘徊飞绕,迷失辽阔的天地之间。

    “祐齐哥哥和秀禾就在身边,他们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好痛。在梦里会痛,醒过来也痛。”他说,“我记得阿姐的话。可我不明白……大家分明都是自己,我也分明是我……为何还是这样痛。”

    烈风拨动腰侧刀柄,李明念耳听那金属碰撞声,与小儿抵膝而坐。

    “因为你心善,却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她回答,“只要活在这世上,便生来自有身份。家人,朋友,信念,牵挂……无一不会左右选择。即便当真神识互通,人也还是自己,还未摆脱那些身份,永远只为自身而活。”

    飘雪擦淡南山黛影,她望住峰顶那一星忽闪的灯火。“你以为应当互谅,许多人却只当拿捏住旁人弱点,沾沾自喜,相互残杀。纵使不作恶,也难免争抢,难免掠夺,难免踩着旁人闯出活路。”

    周子仁转过脸,寻向她笠沿下的眼睛。

    “一点也不会让步么?”他问。

    “便是有所让步,也大抵是为了自身。”

    “那……究竟何谓自身?”周子仁不解,“家祯哥哥舍命为张婶求情,张婶和双明大哥宁死也不招出病患所在,鲁老爹和学堂的同窗们冒险支援镇南……这一切,也都是为了自身么?”

    “为己之情,为己之义。”李明念道,“为自身信念,也为自身安心。”

    小儿紧挨她臂膀,好像那是猎猎狂风中唯一的支撑。“所以……人心物伤其类,因而才有这诸般信念,还有这许多难安之心。哪怕不原谅,不退让……一旦视彼此为同类,亦会常怀恻隐之心。会痛苦,会愧疚……或者也会动摇。”他道,“阿姐说我心善,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物伤其类。”

    李明念顺下眉眼,目转山脚。

    “便是物伤其类,也有分别。”她道。

    大雪覆盖乡居,坼裂主道的烧痕也掩埋殆尽。李明念却记得每一处废墟所在。

    “何谓同类?一样是人,却要分作五族。一样是中镇人,也要分出平民、官贵和皇族。庶民且分孰富孰贫,贱奴还分玄盾阁门人和公奴私奴。一把火烧下去,哪怕同一条街上,不同人家也有不同结局。”她道,“难道这天底下人人皆愚,官不知民苦,民不晓奴怨么?不过是要保全自己,揣紧兜里那点好处,便瞎了眼,盲了心,待同类也如异类,处处视而不见。”

    琼英的舞动慢下来。周子仁惝恍未言,迂久才垂下眼。

    “相类是真,相异也是真。那究竟何谓该当,又何谓不当呢?”他轻语,“阿姐,我想不明白,且愈发觉得……或许一世也想不明白。”

    李明念默不作答,只竖直身子,又背向他蹲下。周子仁失神一会儿,伸出手,趴上她后背。他感觉她的双手穿过膝弯,将他背起身。室外天寒地冻,李明念衣衫单薄,那坚实的背脊却格外温暖。

    “你很好。”他听见她道,“一世想不明白也不要紧。”

    周子仁张开双臂,圈上她脖颈。

    “不要紧吗?”

    “不要紧。”李明念迈开脚步。

    这番问答似曾相识,周子仁恍惚一瞬,不觉笑了笑,贴上她温热的颈窝。

    “嗯,阿姐说的是。”他道。

    两人步向下山的小径。

    片雪纷扬,白茫茫的天地无边无际,他们徐行其间,有如最细末的一粒。周子仁伏在李明念身后,见她脚下的玄靴一步步踏进雪地,在细微的沙响中留下印记,又逐渐被抹去。

    “阿姐。”他唤她,“我那些梦的事……上回阿姐便猜到了吗?”

    “隐约猜到一些。”

    “那阿姐为何不问呢?”

    “在玄盾阁,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很痛苦,有些性命攸关,一世也不能宣之于口。我习惯了,索性不问。没有答案也得活。”李明念平淡道,“只是没想到,这样的秘密你倒敢说与我听。”

    周子仁侧仰脸庞,望出她那顶草笠边缘。宽大的笠檐撑起半面云天,挡去飘向他的飞雪。

    “爹爹生前确曾千叮万嘱,说不得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否则要危及性命。”

    “那还明知故犯。”

    疲倦感压下眼皮,周子仁挪转下颏,轻靠她肩头。“方才阿姐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没有答案也能活。可凡事未知全貌,便如行走黑夜中。”他合着眼道,“我只是想,我喜欢阿姐,又与阿姐一道,所以不论旁人如何,我不该瞒着阿姐。”

    “哪怕我因此害你性命?”

    “阿姐不会。”

    “人心难测,总有万一。”

    “嗯。”周子仁回得肯定,“但阿姐不会。”

    李明念默了声,跨过一段翘出积雪的树根。“如今你换了身份,只要守住这秘密,应当不会有人要你性命。”她思绪转向别处,“只不知这力量会否损你寿命。方才那一下已耗光你气力,常年只出不进,听着也不安心。”

    周子仁微微张开双眼。“其实……来西南以后,我日渐有一种感觉,仿佛体内生机已十分稳定,与年幼时的昏昏沉沉截然不同。”他说,“这两年也再未生病了。”

    “直觉不可信。你这能耐稀罕,还是小心为上。”李明念道,“你爹出身周家,不至有如此能耐。他从未提过你母亲么?”

    “从前我也问过,爹爹只说我是他所生,没有母亲。”

    李明念眼珠一翻。“人族再神通广大,也不过当年那位大祭司净池。但从也未听说他有你这种力量。”她不理会那荒唐的答案,“或许你娘在妖界。”

    “我也有此猜测。”周子仁半边脸藏在她肩后,“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

    “想去寻她么?”李明念问他,“待你成年,阿爹应当就会许你出去。”

    背上小儿稍稍自思。

    “若我想去,阿姐能与我一道么?”

    “妖界凶险,有我护着自然更安全。”她一顿,“……只是不知我何时才能脱籍。”

    “那我等阿姐一道。”那稚音便贴近她耳旁,“阿姐未脱籍,我便陪着阿姐,在镇上行医。”

    靴底咯吱踩断一截落枝,李明念眺向前路,在那广漠的白地间寻定方向。

    “随你。”她道,“你想做甚么,做便是。”

    周子仁侧转脑袋,脸颊轻贴她耳畔,才发觉她耳尖冰凉。

    “阿姐冷么?”

    “修了内功,不怕冷。”

    “可阿姐耳朵好冰。”他说。而后他捧起双手,往里呵一口热气,搓一搓,挨上脸颊试温。掌心只有一点微弱的余热。周子仁想了想,又将两只手伸进衣襟,环住自己暖烘烘的脖根。

    好一会儿,一双小手罩上李明念的耳朵。

    “这样可会暖和些?”

    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李明念一笑。

    “暖和。”

    小儿便绽开笑,重又靠上她颈后,双手仍护在她耳边。

    一片片枯枝倒木经过两侧,披白挂银,间或现出焦黑的躯干。那一层蒙茸的绿意渐淡,也近隐入无垠的雪色里。周子仁望过絮雪织就的帷幕,知道再往前,便是他力所不及的地界。

    “阿姐。”他再次轻唤,“那日以后……阿姐梦见过他么?”

    这回他等了很久,才等到李明念简短的回应。

    “嗯。”

    虽只一个字音,周子仁却听得清楚。他明白她知晓其中之意。“那一天……他听见了阿姐的声音。他知道阿姐在叫他,也知道阿姐想救他。只是他太痛,又太怕了……所以他才跑开。”他说得轻慢,“不是阿姐未救到他。”

    隔着那双温热的小手,耳旁人声仿佛极远。凛风刮擦面颊,李明念兀自前行,双唇僵冷如石。

    那石唇动了动,呼出人的气息。

    “我知道。”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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