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携走出地道,被高处投下的阳光笼罩,仿佛一对刚刚登场的演员。可偌大的“剧场”内空无一人,唯有冰冷坚硬的黑石沉默注视着他们。

    乔南的呼吸有些急促,只觉休息过久的肌肉和内脏正在超负荷工作。谢益贴心地停下,等她恢复——就如上来时不断的走走停停那样。乔南却松开了他,走向郝思穹总站的“专位”,转身看向高悬的窗。她的视觉先被彩窗上抽象的三色图案所吸引,凝神后才透过一片片拼接的玻璃,看清外面高远的天空。

    又是一个晴天,又是一场不着寸缕的暴\露。被擦拭干净的水晶球,才最方便探看。

    乔南的心跳陡然加快。她来不及思考,两步冲进谢益投下的阴影里,随即一股熟悉的精神力从窗外扫视而过,并没有停留。

    “是它?”片刻后,谢益环抱着乔南,低声询问。

    乔南点了头,思绪有些飘散。

    那位神确实没有亲自前来,因为刚才的精神力比她亲历的微弱太多。但神也如她预想,并没有彻底离开,仍对地球保持着一些注意和兴趣。

    它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许,是地球彻底的“归顺”?如果是的话,乔南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经过神的洗礼,她的精神力已经强悍了许多,她或许可以推波助澜一把,制造出完全同化的假象……

    不,这个方向不对!占领从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如果地球“归顺”,这里更可能成为一个锚点,供神构建一片新的世界——特别是对那样一位蛮横专制的神。届时,神意亲临,“归顺”的假戏成真,地球形同灭亡。

    可如果,全员的同化始终没有完成,那位神的注意便不会消失,变异的进程便也不会停止,地球也终将走上同样的末路……

    “老大。”

    “老大。”

    “听说嫂子醒啦!”

    一片乱中有序的声音在遥远的教堂大门处炸响,打破了空荡荡的平静,和两人间沉静的氛围。

    乔南回过身的时候,已经有几个跳脱的年轻人向他们跑来,后面还跟着只是快走的另外几人。他们有男有女,年纪普遍不大,都穿着黑袍,都有明显的学生气质。

    “都是我挑过的研究员,别紧张。”谢益站在乔南身后,稍稍低下头,对她耳语。

    跑在前面的年轻人们互相递起眼色,揶揄怪笑,足见和谢益的关系亲近。乔南却还是不自觉转开了视线,有些僵硬和无措。

    “怎么了?”谢益的询问严肃起来。

    乔南一时没法回答,也来不及回答。年轻人们已经跑到近前,一边好奇打量她,一边后知后觉略显局促地打起招呼:“那个,嫂子好啊……”

    谢益揽住乔南,替她回答:“别乱叫。她现在还太虚弱,没法说话。我得带她回去休息。”

    年轻人们重又欢乐起来,连带后面赶上来的、理应更稳重的几人。他们一起笑嘻嘻说着“都理解”,大方地允许了两人先行离开。

    乔南堪称木楞地被带进了一处房间。等关上了门,点亮了蜡烛,谢益才重新询问:“刚才怎么了?”

    乔南不确定地苦涩道:“我想到了一个计划,可能会害死他们……”

    地球的灭亡是神所等待的结果,众生的死亡不可避免,唯有将死亡的主动权攥在手中,似乎才有一线生机。通俗点说,乔南准备提前杀死所有生命体,令神失去前来的兴趣。

    这个计划的依据有两点。一是神应当已经从寻神团那知晓,地球的生命完全依托于碳基躯体,而碳基躯体何等脆弱,全员的提前覆灭足够合理。二是谢益所说的成本效益。如果连吸引神的地球都已低于预期,这片宇宙中的其他生命体,只可能更加弱小,更加不值得浪费能量同化。

    换句话说,只有地球不值得成为一个锚点,神才会放弃。而那种放弃,也许类似于人放弃观察一只蚂蚁,于蚂蚁短暂的一生而言,已是足够的自由与喘息。

    “……但具体的计划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越少人知道,成功的概率就越大。你也许已经猜到了,但请你忘掉它,我也可以帮你。”乔南向谢益克制地诉说,也是求助:“可这个事儿太大了,我却知道的太少。我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人,有其他办法,也不能确保每一步都能按我的计划。一旦错了任何一步,大家可能就真死了……”

    乔南因此战栗,为一旦实施这个计划,身上就莫名背负的巨大责任,为可能害死刚刚见过的鲜活生命。这是她完全陌生的感觉,毕竟她从来都是小人物,身边的人从来只会说,天塌下来,会有高个的顶着。

    而如今,天真的要塌了,她却好像成了矮子里的高个——可这也听起来相当荒谬,她又没有走过地球的每一处,她凭什么确定自己就是最有能力拯救世界的那个?

    这样合理的自我质疑令她犹豫不决,她想到更加可怕的情况:“还有万一,万一神自己失去了兴趣,比如它的身边出现了什么事,危机自然就会解除。就像地球依靠幸运孕育了生命,人类依靠幸运走上食物链顶端。我的插手,还是很简陋粗暴的插手,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她陷入深切的恐慌。她的性格和本能都在叫嚣,多做多错,以不变应万变才最省力,才能预防在将来的某一刻,她会为现在的多此一举而后悔。

    然后她被谢益搂入怀中。谢益像之前很多次为她屏蔽变异者那样,尽可能地包裹住她。

    谢益说:“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有比你更强的人,比你更好的办法,他们自然会解决掉你,然后再去解决神的。你觉得呢?”

    谢益说得很温柔,也很平静,一如他沉稳的心跳。乔南被他说动。

    其实那也是再普通不过的职场道理:能被实施、搞砸的方案已经是胜出的方案,个人不能承受的后果,约等于没人会承担后果。她只是太胆小,不敢将开解自己的道理,用在全人类、全地球的事件上。

    而在被逐渐安抚后,她的思维又一次发散,想到了挺久以前的事情。

    “所以你骗了我。”乔南突然发难。

    谢益愣了一下,随即笑问:“你是指哪件?”

    竟然还有很多件……乔南无奈指责:“在医院的时候,你说跟着我是为了增加存活几率,可你不怕死。”

    “原来是这件……”谢益慢悠悠,像是恍然道:“可这件事我没骗你,想活着和不怕死,两件事并不冲突。”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意识到乔南并不满意他的回答,才又解释:“我这个人,你应该感觉得到,其实对这个世界几乎没有实感。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我好像在玩一个游戏,死了也没什么,但能活着,能感受到一些刺激,也很好。然而正常生活能提供的刺激太少了,我只能自己寻找。老实说,发现自己是绝缘者的时候,我还挺失望的……”

    他调侃着自己,轻轻笑起来。乔南想起了在东海帮总是异常快乐的谢益——那里有众多高度变异者,恐怕无感如谢益,也终于感受到了一些异常。

    而谢益也恰在此时道:“跟着你,总能碰见有意思的事。我到现在都很庆幸,当时一眼就发现了你。”

    乔南蓦然想起他们结伴行动的开始——在谢益公司的电梯间,谢益恰好救了被人群冲落单的她。她不敢置信:“你是故意来找我的?”

    “不是故意,是特意。”谢益还是笑:“你们三个女生跑得可真快。要不是电梯间里也有鬼,我就追不上了。”

    那其实也就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丁可和秦舒雨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或许,她还有机会救下她们。

    当想要挽救的对象变得具体,一切的徘徊踟蹰便会停止。

    乔南只进行了简单的梳洗和进食,便重新回到深深的地下——这里确实是最适合存储躯体的地方,她在完成目标前,身体不能死亡。她的意识快速而轻盈地飘出,扎进纯净之地外生命密布的海。

    这里和之前有了些变化,光点的密度下降,亮度却有所提升,更像一片飘满天灯的夜空。乔南却无暇欣赏这独特的美,闯入其中横冲直撞,同时开始吞噬。在物质世界高度危险的变异体们,此时脆弱的宛如婴儿,连及时逃跑的能力都没有。乔南迅速吞红了眼。

    还好,它们的“味道”并不好,比东海帮帮主更令乔南恶心,她不必太担心为此上瘾。但她的意识仍如一只饥饿又强悍的胃,极度想要吸收进入体内的一切。而按计划,她不仅不能吸收,还得精确地给每颗光点都留下部分生机,因为这样才能模拟出强大的变异体渐次崩坏、地球变异度逐步下降的假象。

    我们要死了——她得向神演绎这件事。

    感谢神的“洗礼”,她适应这项复杂工作的速度比想象要快,但她又远远低估了工作量。在宇宙的行径中,她只用一小会便可路过一大片星域。她没想到只是“拜访”一个星球上的每个生命体,竟需耗费比之多得多的时间和精力。更不用说,每隔一段时间,她必须去往一个远离地球的地方,将获取的意识碎片全部粉碎、消灭。

    “很累吧?”谢益来送饭的时候,摸到了乔南眉间的褶皱。

    乔南用额头顶着他的手指,轻微地摇了摇头。可她当然是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必需持续不断地重复动作,才能在神光持续到达的同时,有效削减变异。

    谢益没再说话,似乎是依照之前照顾她躯体的习惯,给她喂了饭,然后坐在旁边陪伴。

    乔南的意识再次出发,用了几天时间登上陆地,又用了更久扫荡了一遍全球。地球上的人类不多了,即便算上人类变异体。她有些心急,在熟练中日益粗暴,也遇上了同样暴烈难缠的超敏者。

    她都打赢了,似乎还是得益于神的“洗礼”,亦或是反复吞吐意识所得到的锻炼。她的计划成了唯一的计划,也再没有人能够帮她。

    然后是第二轮、第三轮……她的意识日益强悍,速度越来越快。神似乎有了些察觉,又并不确定,恰如人类也很难确认野外蚂蚁的健康状况。直至第七轮,乔南将要收割所有剩余的灵魂,也可以理解为,收割生命。

    乔南第二次回到地面。她以与强悍灵魂完全不符的虚弱身躯,伫立在教堂的隐秘角落,久久地凝望星空。地球的衰颓似乎被神接受了,它关注的力度和频率都有大幅的下降。

    这很好,但也依然危险。

    为了保险起见,为了卡准神每次关注的间隙,乔南询问谢益:“一会我行动后,也就是我摔倒的时候,你能将我抱去地下吗?”

    “当然可以。”谢益一如既往的轻松,尽管乔南已经说明,这是最后的行动。

    乔南强调说明:“那意味着,如果神来查看,你将是地球上仅剩的意识体。大部分情况下,你会迅速失去自我意志,没有太多痛苦。但万一神想要研究你,我不知道你会面对什么。”

    谢益挑了挑眉,饶有兴味:“那一定是很特别的体验,我想不出理由拒绝。”

    “好吧……”乔南也虚弱地笑了笑,最后拥抱住对方。温暖的触感和干净的味道给予她片刻宁静,以及一丝想要临阵脱逃的念头:或许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根本没有变异,更没有神,她只是疯了,只要放下妄想,就能回归平凡但安全的现实。

    但很快,紧张和战栗重新占据了她的身体,清晰强调着哪边才是现实。她推开谢益,然后宣布:“我开始了。”

    下一秒,她的意识于瞬间席卷向全球,将所有的灵魂全部拖走。那些被收走灵魂的躯体会立即陷入昏迷,但乔南不愿意也来不及看那结果——神也不看那个层面。如果神正不巧地在看,它会看到无数光点在向一颗高速移动、格外璀璨的光点聚集,而剩余的部分自然变成一片灰暗。

    乔南不敢想象那种情况,因为根本没有应对的办法。她只能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收集,然后从地球背向神光的那一面,立刻出发,以及祈祷。

    这一次,她必须逃向更遥远的地方,带着最后一批地球生命的意识,尽全力脱离神识的范围——尽管她根本不知道那范围到底有多大。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同自己说。她第一次肩负那么多的重量,她不能失误!前面的环节格外顺利,希望似乎并不遥远!

    可就在此时,一团巨大的光骤然降临在她身后,恐怖的能量以地球为圆心轰然爆发。那是神的意志,也是神感知的触手,即便那不如神本体力量的千百分之一,乔南也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她“听”见体内灵魂们的惊恐尖啸。她本能地调转方向,面对汹涌而来的光,让自己挡在所有灵魂之前,尽管她比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加恐惧和绝望,也更清楚此举的徒劳。而更绝望的是,所有的情绪都只来得及出现一瞬,下一刻,任何思维便都被强势的意志贯穿,再无“自我”。

    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只除了乔南。

    她竟然没有失去意识,并能清楚感受到,她的记忆和思维正在被细细翻检。那种感觉意外的糟糕,就像被剥光衣服,从中间剖开,连带绵软的大脑、收缩的肺泡和褶皱的肠,都要在疼痛中被一寸寸翻转,展示其中的秘密和肮脏。

    不要……乔南默念着,也是唯一的反抗。对方却似乎很有兴趣,过程被拉得无限漫长。如果乔南现在还有身躯,她也许会选择咬舌自尽。她比起死,更怕死前漫长的折磨,更怕折磨来自刻意的戏耍和玩弄,更怕牵连了别人……

    但这种怕又绝不该一味忍受,就像猫可以忍耐着走向自然的死亡,却会拼劲全力反抗比自己高大十数倍的施虐者,决不妥协。

    凭什么?

    不是她一个人在问,还有很多,是那些被她强行纳入计划的灵魂们。它们中的不甘者比她更多,只是平日掩藏在顺应的外表下,依附着眼前的欲望,未曾展示。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无数的诘问似乎催生出一股力量,乔南的意识仿佛化成了一双遍寻生机的眼。神力就像海水,不断将她刺痛,她却怒目圆瞪,不肯闭上。而在走马灯似的被肆意翻阅的人生记忆中,她确实无意发现了一团东西。

    那是上一次被神“洗礼”时,涌入她脑海的信息。她之前因为完全无法读懂,而将它们忽略。现在,她当然依旧无法读懂,但她可以用力地、反复地去想,去“吟唱”,就像唱诵那段古怪的音节。

    这一次乔南没有犹豫,她的行动甚至快过她的思维一瞬。也正是这宝贵的一瞬,她疯狂汲取了体内所有的力量,在神查看她最新冒出的思维前,将自己的意识撕扯出许多碎片,发射了出去。

    宇宙中总会有东西懂的!她只需要让那些同样强大的“神”们听到,以卵击石便会变成玉石俱焚!

    虽然有些迟了……

    下一秒,神的怒意席卷她的全身。她被塞入痛苦的幻境反复经历,又被一次次撕扯碾轧——神还不允许她消亡,甚至不允许她麻木,一遍遍为她重塑灵魂,给予她最敏锐的感官和最柔软脆弱的心。而这恰恰说明,那仓促间的最后报复,很可能有效!

    乔南就是依靠这一点微末的快感和自尊,撑了下来。她甚至能在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痛苦中,判断出实际的时间应该没有过去多久。

    然后在某一刻,在一阵和以往略有不同的令人厌恶的痛楚后,神离开了。

    宇宙再次变得宁静又空洞,地球还在,还是一颗遥远又暗淡的点。乔南茫然地静止在黑暗的虚无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先怀疑这又是一次磋磨她的幻境,只不过将地球上的场景换成了更为接近的现实。但过了好一阵,她渐渐从自己的意识中梳理出了现在的状况:

    因为她送出的信息,地球已经暴露,神不愿意在这里静待或许更为强大的对手,所以它离开了。但神也没有放过地球——或说放过她。神在乔南的体内留下了印记,将她变成了新的锚点。

    刚刚恶心的痛楚,便是在烙印。从此,乔南成为神的奴隶,几乎再无逃脱的可能。那她能自我了结吗?她不能,亿万生灵还在她的体内,她还为地球招惹了其他的神。

    她只能活着,但也至少还活着。

    虽有波折,为地球赢得喘息之机的目的却也意外达成。她体内的无数生灵,虽被抽取了太多能量,可也都还存在。而在远方的灰暗小球上,它们的身体还沉睡着,正急待它们回归。

    似乎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先回去吧。

    乔南下定了决心。什么印记,什么屈辱,什么将来不确定的隐患和麻烦,请允许她先放到一边吧。她必须先回去,至少那里还有一个自己,以及一个答应守护的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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