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到高官的人,多少都已学会沉得住气,纵使张儒要销毁证据,也不会是立刻。端木芷留下暂且看着,桓喜则向北市飞奔,去与桓温佘说这些新得的消息。

    她到时,桓温佘正站在一艘正中被布匹罩起的木舟边,正与一人对谈。

    此人做船夫打扮,畏手畏脚,正低着头,向桓温佘回话:“是……这的确是我们‘水坞商行’的船,诸位官爷叫小人来,是小人家的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你们商行主要是运粮的,自江南来,运额不小。”桓温佘道,“据说门匠身负奇技,万石从未损失超过千七百。你们素来只用大船,然据北市商户所言,这小木舟已在此拴停有半年以上,不至阻碍北市漕运,但也颇为碍事,这是为何?”

    “这……”此人支支吾吾,“这……这木舟却是小人商行老板的,只有他才知道,要不……我递信给老板,叫他来洛阳听官爷们问话?”

    桓温佘当即道:“可以,你家商行老板现在何处?我可以叫他从馆驿走,快些。”

    这船夫打扮的人实则不过搪塞一句,谁知桓温佘不只是走过场问个话的,听他如此一说,又慌了,结巴半天,才道:“不,不用,我们……我们商行老板正在西京,我,我,他总于两地往来自己走小路反而更快呢……两,两位官爷,我……我先告退了?”

    直到此人与韦左思一同走远,桓喜方才行至桓温佘面前。

    桓温佘自是早早注意到她在不远处停驻听着,此刻向她招招手,说道:“你们这么快就将事情办好了?端木芷呢?”

    桓喜上前垫脚跟他说悄悄话,把张儒宅邸发生的事情都大抵与他说了个清楚,本以为桓温佘应当会与她一同去逮张儒,谁知桓温佘摇了摇头,道:“他并非此案凶手,也不能逮起来。”

    “但他表现的十分奇怪,就算不是凶手,也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桓喜道。

    “你知道查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桓温佘依然不紧不慢道。

    “证据?口供?推理?”

    “是根据线索串联出的可能性,将可能性一一排除,剩下的就是真相。”桓温佘说着,将船上布盖微微掀起,“你来看,然后告诉我,他为什么不会是凶手。”

    这是一艘精巧的小木舟,各色盛放的鲜花堆叠其中,显然用心甚多,摆放得十分整齐,根根直竖。伏氏不可能是意外跌入其中,因为没有一朵花被压在身下,所有花朵都被码放于伏氏周身,满满当当,不留空隙。伏氏双手交叠,搭于腹上,双目阖起,口唇紧闭,神态平静,面色略微泛青,身下有一小滩已凝固的血泊,胸口膻中,则插有一株天仙子。

    伏氏身着石榴裙,头侧摆放着一只已经解开,但仍鼓鼓囊囊的钱袋。钱袋开口处,正挂着一块好看的带勾,带勾沾着泥水,随着河水波荡,一晃一晃。而钱袋旁侧,有两张已摊开的薄纸,纸上是两个签文。她的裙边与袖口皆有少许泥迹,沾些杂草,□□双足与交叠双手,却与未施粉黛的面庞一样,干干净净。

    这一次与桓喜先前遇见的两次花船都有所不同,陵县时的纸花散乱堆放,乱撒一气;蒲州城时则是僦柜老板被推入其中,身上又被随意摆了些花朵寥做遮掩。

    很快桓温佘便又将布小心盖回原处,问道:“如何,你还觉得是张儒犯案吗?”

    桓喜摇了摇头:“张儒今日为儿子办满月宴,一早便门庭若市,二十一位宾客至此还未接待完全,不可能有时间整理出这么一船花朵。而伏氏应是清晨起早,为两名幼子进庙求签时遇害,女人家出门通常带有仆役,她可能是瞒着家中出门。张儒家附近没有泥沟,洛阳城内坊中通常都很干净,近日没有雨,只有靠近水渠处容易沾上泥水。瀍水虽流过归义坊,但离他家并不算近,领细粮的人又很早就聚集在他家门口,排出一整个长队,因而不会是在瀍水边;漕渠虽自上东门外延至新潭,但张儒宅邸在思恭坊一侧。

    “带钩与裙角袖口上均沾有泥,有可能是回家时行至中途,带勾意外掉落,伏氏找寻时遇害。这也足矣说明他们夫妻之间的确和睦——带勾虽精美,但对张儒家境来说算不得什么,况且我不久前刚从张儒身上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形状不常见,应是一式两个的孤品。

    “且这带勾精致昂贵、袋中装满钱财,但凶手分文不取,为伏氏摆出这般姿势,又费心耗力将花朵理好……不是为了求财,更不能是临时起意。凶手甚至为伏氏拭净了手足,伏氏面容安静,应是被迷晕后杀死……如果不是情杀,这便像是……藉由伏氏,传达什么信息?”桓喜不无困惑地说着。

    “嗯,这签文是出自教业坊天女尼寺,而伏氏的鞋子,也已令人自上东门起沿路搜寻。”桓温佘道,“张儒好面子,他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一个女人的方式太多,根本不会这么张扬。也不会是外人情杀,伏氏过去太干净了,与她有所联系的已只有张儒。这是有人通过伏氏,在向张儒报仇,所以,我们实际只要盯紧张儒,便迟早能捉到凶手。”

    “所以我们不能把他逮起来?”

    桓温佘点点头,拍拍桓喜脑袋,帮她将幞头更系紧摆正些,又说:“你心里为伏氏抱不平,这很正常,但要记得我教过你的,知道吗?”

    “知道了,不要先入为主,勿以恶为恶、善为善,方能明辨是非……”桓喜扁了扁嘴,嘟囔着。

    兄妹俩在小舟旁等了一会,很快,韦左思小跑回来,报告道:“方才的伙计写信两张,已差人送出了。此人名为尉迟浸,长安人士,已将他扣在监安司中了。”

    “送信用的什么人?”桓温佘问。

    “他们的人,他坚称只有他们自己商行的人,才能找得到他们老板。这处商行有些江湖味,不过也不足为奇。”韦左思道,“这船,我们是否也差遣吏卒先带回监安司里?”

    得了桓温佘首肯,这艘载满了鲜花的小舟便被原封不动地带回了监安司中。船只吃水很重,被拖上岸时莫名发出了好大水声。韦左思同他们一起,而桓温佘桓喜二人则往归义坊去,向张儒宅子方向走,去寻仍滞留此处的端木芷。

    监安司东都分司置员较少,加之桓喜起初对鲜花船一事过于在意,桓温佘便带她亲手去查,不假手于韦左思等分司官,只令他们翻阅卷宗,查看近来是否有其他案件与张儒相关。

    端木芷很好找,他等留于张儒宅前,手中不知为何捧了一个麻布袋子,见桓温佘桓喜二人一并走来,自己也迎上前去。凑近扒开一看,便见这麻布袋子里是张儒门口发的细粮,原来是门房见他独自站着,送了一袋。

    三人这次找了隐蔽之处待着,依然不进院子。中午时分,最后一位宾客姗姗来迟,张儒为两个儿子办的满月宴终于正式开始。

    宴会一直到街鼓将响方才暂歇,二十余位宾客有些留宿有些自回住处,挨到半夜,张儒才终于有了些微动静。

    他披着身黑衣,带了两位门客模样的人一起出门,其中一位干瘦个高,一位又高又壮。

    桓温佘见此眉头微皱,向桓喜与端木芷轻声道:“这二人脚步很轻,下盘稳健,功夫不错,我们且跟远些,免得被他们发现。”

    他们各自点头,端木芷扎紧了麻布袋口,好使其发不出任何声响。

    三个人在夜里一路疾行,三个人在不远处隐蔽跟着。跟了不久,桓喜便骤然发觉有些不对:张儒三人一路沿着漕渠,绕过新潭,却似乎是要往东都东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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