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内道胜州。

    黄河划开荒漠与平原,两岸拐曲处各一城以扼控南北交通,河东之城身处戈壁,衰草连天,河西之城受沙陵湖及芒干水惠及,尚有草木沃土,只可惜,突厥败走两城之前,坚壁清野,虽未成功,却也导致一副破败残垣之景。

    胜州府衙多已废弃难用,唯有刺史府尚且能遮风避雨,但也满是焦灰与长久不清理而浸入木纹的臭味。

    刺史府外坑洼不平的道路,见不到平民踪迹,唯有士兵来来往往,此时一袴衫束带的少女大步走来,刺史府外两披甲小兵正在修补大门,瞧见她来,一耷拉眉的小兵笑道:“瞧,咱们的小女将操练结束了,还是受不住苦,提前回来了?”

    少女面容清秀,头发盘起一圈,用一支木簪斜|插,领口处被汗水浸湿,面上还带着未消的博红,道:“去去去,你才受不住苦,是胜州才收复,大将军又出城打突厥人去了,孙涛将军忙着带人修筑破损的城墙,今日结束得早!”

    耷拉眉小兵调侃道:“孙将军忙,不还有江中郎将,再不济这么多校尉在,也能勉强带带咱们朔方军的小女将?”

    另一小兵给了耷拉眉一肘,道:“别说话了!今天干不完活,你想挨棍子,别带累我!”

    修缮大门是最简单的活,耷拉眉小兵压根不理,只瞧着少女,笑道:“也就姑娘宠你,央着将军让你也跟咱们爷们一块训练,要我看这根本不是你们娘们该做的事!还不如给咱们做点饭吃!”

    少女柳眉一竖,朝耷拉眉道:“你看不起娘们?要吃饭找火头兵,要吃奶找你娘!找你姑奶奶作甚!”

    另一小兵对品春道:“他呀,是看不起你,品春姑娘给他点颜色瞧瞧!听江将军说你虽然练的时日短,可是颇有天赋,还有一把子力气。”

    “让让!”两个打着绑带的士兵扛着一根圆木跨进大门,品春三人让了个位。

    品春的火气被打岔,又听另一人的话,得意笑道:“当初我没有入府的时候,就跟着阿爷和阿奶四处验尸,他们年纪大了,什么东西不是我挑,力气虽然比你们是差点,但是迟早能追上!不信再过段时日咱们比比输了的就给对方磕三个头!”

    那耷拉眉小兵摇头道:“好男不和女斗!我是为你好,否则将军为什么不同意让自家女儿习武?”

    品春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十分为小姐不服,但小姐似乎早就预料到,只是轻笑着看向马车外的将士,道:“取乎上,得乎中。你不是很羡慕他们吗?应该开心才是。”

    耷拉眉小兵不提还好,提起这事,品春更是生气,道:“将军明明不是像你这样食古不化的人,怎么偏不让小姐习武呢!”

    另一小眼睛小兵揉着胳膊,插嘴道:“听说将军要给小姐择夫婿,既然要嫁人了,就没有时间可以习武了。”

    品春不服,“歪理,嫁人了,又不是不活了。”

    耷拉眉小兵道:“小姐是千金之躯,哪能和大老爷们混在一起流汗?”

    品春又看向他,道:“那可以让将军单独找人教小姐啊!我朝高祖的女儿不也领兵征战吗!”她忽然兴奋道:“不和大老爷们混在一起,那可以设女兵呀!我就是小姐的先锋!”

    耷拉眉大笑,道:“皇帝的女儿那是公主,金枝玉叶,是要穿金带银坐在高高的房子里,吃饭都要人喂的,怎么会领兵,你别看的是野史吧!再说了,就算真有,现在怎么没听说有女兵女将?指不定就是发现娘们不适合带兵打仗才没了!”

    品春也不知道缘由,心想一会要去问问小姐,面上只做冷哼状,道:“本姑娘不与你这个大字不识的大头兵一般见识。”

    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你们俩做什么呢!别人都在干活,你们倒还躲在屋檐下躲闲是不是!”

    说话的男子膀大腰圆,披明光甲,大步流星走来,几乎地动山摇。

    耷拉眉不敢说话,小眼睛小兵惊讶地指了指自己,他可一直没闲着!

    品春看向来人,扬起笑容,道:“洪大哥!小眼睛……不是,周齐鹤没偷懒,他一直在干活呢!”

    洪姓男子肃着脸点头,又对那二人道:“刘兵曹参军他们马上就要从城外回来了,要看到大门还没好,你们……特别是你就等着挨罚吧!”

    他指着耷拉眉,语气加重。

    随后又看向幸灾乐祸的品春,道:“品春姑娘,有人来送信给小姐。”

    品春跨过半焦的门槛,回头,“是谁派来的?”

    洪姓男子道:“说是少爷派来的,叫王二。”

    拐过一道完好的墙,干涸的小河道上搭着一座窄石桥。

    品春心道府里也没叫王二的人呐,看到桥上有块破石头,捡起来,丢到河道里,拍拍手回问道:“他在哪儿?对了!信呢,给我瞧瞧。”又忽然想起来,问道:“不对,洪大哥,你怎么不直接找小姐?她出去了么!”

    男子道:“县城刚刚平定,不少躲藏起来的老百姓幸存者好容易才出来,又因房屋田地归属吵起来了。”

    品春道:“不是有地契文书吗?”

    几个兵士或挑或抱着废砖破瓦走过,朝两人打招呼,“校尉,品春姑娘。”

    品春笑着点点头。

    男子应声,又接着道:“突厥人烧了半个城,衙署里的都才从炭火堆里救出来一些,最要紧的是百姓各执一词,也说自己地契文书被烧了被抢了或是被撕了,各有各的证人,人越聚越多,乱成一团。知道有官进驻刺史府,就人推人流水一样围了刺史府。府内除了原本救出来的文书等物,还有不少我军的军情物什和地窖里发现的粮草,小姐刚刚把府内的地图画出来,正安排着大家把府内收好,听到乱哄哄,怕有探子混在其中,也只能出面。”

    品春气道:“小姐昨夜熬了半宿写榜,如今张了榜,民也出来了,怎么还不安生!和朔州城的一个样!其他人呢?怎么不找各个将军?怎么不找你!”

    男子苦笑,“孙将军带着各厢指挥不是在忙着布防巡逻就是在修筑城墙,城外大片农田被烧了个干净,仓曹参军去了城外看田地、安置伤兵、安排伙食,城防土木离不得兵曹参军,他又要兼监制船舶事宜,桩桩件件都是大事。”他叹道:“我倒是在,却只是个小小校尉,人手也有限。城中各处都有类似事情,颇为耗时,小姐嘱托我务必守此处。”

    品春知道自己无理,停下脚步,认真道:“洪大哥,你别生气,我是一时着急!你虽是校尉,却是大将军的亲兵校尉!厉害得很。”

    男子摆手,笑道:“我知道。你也别担心,我让两个队跟着去了,百十号人还能让小姐出事不成?也是那群人一听小姐是将军的女儿,我只是个校尉,压根不理我,只要小姐给他们做主。”

    品春忍笑,道:“这不和在朔州城发生的事差不多嘛!我看呀,他们哪里是觉得小姐明理,分明是以为小姐一女儿家看起来又文质彬彬的,定是个好糊弄的,瞧着吧,他们哪里知道,咱们小姐呀,和大理寺的少卿也差不了哪去。”

    品春想起了当时的那个大理寺少卿,还是觉得自家小姐厉害些。

    还未走到那送信的人在处,忽听到外间甲胄行走摩擦声,品春眼睛一亮,“定是小姐回来了。”

    二人迎门走去。

    在整齐行走的军士之前的是一女子,翘头履,高腰裙,束红锦带,直领小袖衫外搭一瑞景纹半臂,长发集于后,绾成一髻,用一根木簪将发髻反绾至顶。

    “今日几起房地之事虽暂时平息,但我们到底不是胜州官署之人,还是照朔州之例,先使人安抚百姓,将诸事详细记录以待后官。”

    品春见她正与人说话,走近了才发现是仓曹参军的副史,那人颔首,道:“还有地图之事,将军来时,兵部员外郎所给地图乃我朝初年所制,后胜州等城被突厥所占,有不少错漏之处,这与朔州只是今日为突厥所掠不同,孙将军说小姐昨日所绘府内地图十分详备,为防止突厥反扑,来不及等朝廷派人了,得辛苦小姐带着军士修订地图。”

    胜州左右的诸城,不是还待收复,就是正在观望,朝廷何尝不是,若说帮忙,尚比不得被突厥残虐后存活的百姓,赵瑟瑟与诸将皆是心知肚明,她道:“朝廷所派胜州刺史及诸佐吏均未齐备且尚未至,如今的事只能请诸位先生多辛苦些。我能略尽绵薄不给诸位添乱便好。”

    洪校尉已将随赵瑟瑟回来的兵士各自安排到修筑刺史府的事宜中,照例留了四个士兵护卫赵瑟瑟。

    赵瑟瑟看到洪校尉,又想起一事,道:“洪校尉,文书可都理好了?”

    洪校尉道:“谭襄等人已按小姐嘱托分类安放好,并寻了小姐所需之物用以处置被酒水浸过的那部分,如今安放在府东厢房,只有那处房屋的情况稍好些,已经修缮完毕,他们在守着,不会让人接近。”

    赵瑟瑟道:“他们已劳累两日,让他们先去休息吧。还烦请校尉将上次寻的其余识字的亲兵来,今日开始与我先将府内仍存的文书等抄录一遍。”

    洪校尉瞧见她眼底淡淡的青色,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称是,只道:“小姐也多保重身子。我带着小队巡逻去了。”、

    洪校尉离开,赵瑟瑟叹道:“若是人多些就好了。”

    “听说朝廷已派左金吾卫前来,兼运粮和护送胜州新官,胜州已被攻下,最快的路是走河道,但他们走陆路。金吾卫是十二卫里最远离战场的,打的主意若不是胆怯上阵,就是和夏绥节度使一样。”副史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察觉自己失言,假咳一声,又道:“西南门外又来了一批自称是躲难走了的流民,小姐待人抄录文书时还请注意下户籍文书是否还在。”

    金吾卫管的是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怎么会派他们来?

    裴照就是左金吾卫的中郎将,他会不会来?

    赵瑟瑟眉心微皱,又想起了西州公主成了后妃的消息,心中的叹息不知是为谁,胜州人少事杂,她此时也无暇再顾及这有几分虚伪的同情,点头应下,“朝廷的人不知还有多久到,户籍的事我会注意,昨日听仓曹参军说起,粮草尚够,但药品和大夫缺失,你们在抽调补充军士之时,可否从中选些靠谱的女郎,让温夏带着她们照看伤兵。”

    温夏是赵瑟瑟在朔州城救下的,突厥凶残,待赵敬禹率朔方军和太原军收复朔州后,已是十户难存一,温夏家中只剩下她和寡嫂,好容易从突厥手中活下来,又被逼婚嫁与一富户,连寡嫂也被强配于人。

    温夏不愿,却被富户倒打一耙,要送官查办。

    赵瑟瑟虽知自己能救其一其二,却救不了所有人,但事情到了眼前,怎么能坐视不理?

    查明真相后,她还是选择护下了温夏和其嫂,温夏不愿留在朔州,赵瑟瑟发现她善岐黄,便请父亲在查验她不是探子之后,留在军中照看伤兵。

    副史也为草药和大夫发愁,他心中一事被解决,眉心的褶皱也轻了几分,道:“小姐聪慧,我只顾着想健全男子不少被抽调补充兵力,怎么未想到还有女子?”

    赵瑟瑟道:“我只是提出一个主意而已,最难和最要紧的是找到合适的人,还要查验其身份是否安全。如今城外田地尽毁,百姓都想着早日恢复耕种,怕是更难找到合适还愿意的。要辛苦先生了。”

    副史道:“小姐谦逊。我这就去寻合适的人。”

    除了保护赵瑟瑟的四名亲卫,人终于都走了,品春走近赵瑟瑟,给她揉肩,“小姐,你要不先去休息下,连天的忙得团团转,陀螺也受不住啊!”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赵瑟瑟的疲惫在此时才稍微显现,柔和了眉眼,瞧向少女,道:“今日操练结束了?可有收获?”

    品春道:“有,当然有!不过我最大的收获呀不在操练上。”

    赵瑟瑟含笑,道:“哦,那我的小先生最大的收获在哪里?”

    品春红着脸,“小姐你又取笑我!”

    赵瑟瑟认真道:“一路行来,你将家学教了我大半,难道不是我的先生?可你比我小,只能委屈你当个小先生咯。”

    品春捂着发烫的脸颊,道:“我才不和小姐辩理,反正我也辨不过!不过,小姐,你看起来比在长安开心很多。”

    赵瑟瑟笑道:“方才你不是还心疼我辛劳,怎么前言不搭后语?”

    品春道:“这不一样!累是一回事,可开心又是另一回事,小姐在长安,每日虽然没什么事,至多也只是去这家赴宴去哪家赏花。之前我不是小姐近身伺候的女婢,还以为小姐就是这么个性子,可自从小姐病好从庄子里回来,每日看着都不一样了,而现在,我见过小姐开心的样子,也终于知道您之前不是真的开心!要是大将军能一直打下去就好了,小姐就能离长安越来越远,也能越来越开心!”

    赵瑟瑟听着她絮絮叨叨,心中忽一动,“或许不用一直打下去,陛下既然许了父亲兼领安北都护府与单于都护府,也许以后可以一直在边疆,再也不用……”可她又想起与父亲会合那夜的谈话,父亲根本不想急流勇退,他既然再次被陛下重视,定然会以万死报君恩。

    何况父亲是不愿只守着小小的两个都护府——虽然之前父亲任朔方节度使时也只是领灵、盐两州,可现在他复出了,那野心又如春草绵延起来。

    从这一点看,她真不愧为父亲的女儿,若非有前世的教训,让她胆怯了皇家之事,怕也不愿从繁华的长安搬到荒凉的边疆吧。

    赵瑟瑟回过神,见品春一脸疑惑,“小姐,你在说什么?”

    赵瑟瑟笑道:“我说,这就是你最大的收获?”

    品春道:“是呀!小姐的开心就是我最大的收获!对了,少爷派人送信来了,只是那人不是咱们府里的,叫王二。”

    虽有从父亲那听到哥哥的事,知道父亲既然能派人守着府里的自己,不惜用军中信鸽传信,哥哥那自然也不会有事,可听到有赵士玄的信,赵瑟瑟还是喜上眼眉,急道:“人在哪?”

    品春道:“小姐稍坐,我去把人领来。”

    王二不高,面容普通,塌鼻子,一对招风耳,鞋子磨得快只剩个鞋底。

    赵瑟瑟拿着厚如书籍的信,她不禁摇头笑道:“果然是哥哥的风格。”

    她拆开信,又抬起头,对品春说,“让他先下去休息吧。”

    赵瑟瑟抽出信,才看了个开头,是哥哥潦草的大字,开头便问,她怎么把自己支开,自己跑去管什么金鹏王朝的事。

    品春带着恼意的话打断了赵瑟瑟的思绪,“让你先下去休息!请先下去休息!”

    赵瑟瑟又看向那叫王二的人,察觉到赵瑟瑟的目光,王二立刻抬起眼看来。

    赵瑟瑟忽笑了,“品春,给王二先生倒杯水。”

    品春气恼,“小姐你怎么不生气,还笑!他根本是快赖皮膏药,应该让门口的小哥把他打出去!”

    赵瑟瑟持信掩唇,“有朋自远方来,焉能不笑?”

    那王二大笑,“赵小姐怎么看出来的?”

    赵瑟瑟道:“你有意让我发现,我怎么能不发现呢?”

    品春一头雾水,“小姐,这是谁呀?”

    赵瑟瑟道:“这位先生,叫司徒摘星,易容之术极高。”

    品春提高了声音,“偷王之王!小偷!你不会是来偷东西的吧!”

    司徒摘星笑骂道:“除了陆小凤,又多一个……”他忽然一顿,“两个叫我小偷的人,我偷王之王的名声呐!”

    赵瑟瑟道:“我也奇怪呢,上次你去西州,是因为有人让你偷西州王室的珍宝,如今光临寒舍,难道……”她眼神突然严肃起来,须臾,又笑道:“若是真要偷,你又怎么会让我发现呢,即便有人请你来,你也已经做出选择了。”

    司徒摘星道:“自然,我是偷王之王,是我朝的偷王,又不是突厥的偷王!难道会做不利国还将朋友置于险地的事吗?当然不会!”他自顾说完,指着信的背后,笑容神秘,道:“我是来送礼物的。”

    赵瑟瑟将信翻到最后,是印出来的地图,赫然写着“定襄布防图”。

    前朝的定襄,靠近云州,豊朝第一次收复后将其改名为东受降城,但数十年前,又被突厥夺走。

    她知道这份地图意义非凡,让侍卫将兵曹参军寻来。

    但……

    赵瑟瑟眼中闪过矛盾,却还是开口问了经过,心中理清一边无误后,躬身行礼,朝司徒摘星郑重致谢,“先生之恩,瑟瑟代边疆百姓、代军中将士谢过!因事关重大,必须问清详情,改日一定赔罪。”

    兵曹参军已到,她也来不及再看信件,只请品春待客,自己朝府东而去。

    当她再回来时,屋内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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