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低头认真批阅奏章,“爱卿有何高见啊?”

    左相穿着上朝时的紫色官袍,闻言跪在地上叩首说道:“陛下,臣以为贺珩虽有平叛之功,然此人心思极深,行事张扬,在玄甲军中又有极高威望,若他日此人生出二心……陛下不得不加以防范啊!”

    元帝皱着眉头抬起头,连手里的朱笔都重重搁在一旁,语气不善道:“左相慎言。贺珩虽行事莽撞了些,但毕竟是个及冠不久的孩子,又有军功在身,与他人自是不同。朕知道,朝中不少人看不惯他,处处挑他的毛病,这些事自有朕来处理。可若是说贺珩有二心,朕万万不信。”

    说到这里,元帝语气舒缓了不少,“况且贺家历代忠臣,神威将军早逝,贺珩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朕相信,贺珩绝不是爱卿说的那种人。”

    “可玄甲军历代由贺家控制,说是贺珩的私兵也不为过!他贺珩今日不反,若明日起了不臣之心,大梁将何以应对!”

    左相痛心疾首,眼泪都快挤出来了,“老臣恳请陛下莫要养虎为患,贺珩不得不防!”

    龙椅上的男人叹了口气,依旧是淡淡地说道:“爱卿言之有理,但空口无凭的事拿到朕面前说,可不像是你所为。”

    殿内空气悄然变化,左相突然感觉如芒在背,连挺直的腰身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寸。

    一呼一吸之间,他做了个明哲保身的决定。

    片刻后,他再次叩首,语气平稳有力,“臣知错。臣也是忧心过度,这才对贺小将军妄加揣测,还请陛下见谅。”

    元帝倒是笑呵呵的,一把把左相扶起来,还和好兄弟一样在左相肩膀上拍了拍,差点没把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拍折。

    “爱卿言重了,贺珩手握兵权,你有此忧虑也是人之常情。莫说是你,就是朕有时都会想一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知道朕会被贺小将军下油锅还是赐白绫啊?”

    左相吓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陛下——”

    元帝半弓着腰在左相耳边说道:“好了,事到如今,说这些做什么,朕心中自有考量。”

    语气和蔼轻柔,仿佛真是一个淡泊仁厚的君主一样。

    左相刚才还只是吓出了冷汗,此刻则被吓得差点归西。

    他知道元帝在说什么。

    四年前,他俩合起伙来把贺珩坑到蛮族窝里去,原本以为他必死于叛军刀下,谁知道贺珩不但没死,还漂漂亮亮的回来了。

    内忧与外患之间,元帝会做何选择不言而喻。

    “爱卿不用紧张,”元帝抬高了音量,在御书房中气定神闲地踱步,“朕知道你的来意,京中有些风言风语再正常不过,不过是孩子们脾性相投,走得近些罢了。与其关注这种细枝末节,倒不如多做些正事、实事,不要一天到晚的把心思用在不该用的地方。爱卿可明白了?”

    左相立刻会意,“臣明白。”

    刚到京城,贺珩就被宫里来的太监“请”到了皇宫,眼下正是许久未见的王公公踮着小脚给贺珩带路。

    王公公毕竟收了贺珩不少好处,算是贺珩的老熟人,此刻长吁短叹,仿佛戏精上了身,恨不得要把脑子剖开给贺珩看看他的担忧之情,“贺小将军呐,你是没见到上朝的时候呜呜泱泱那么多人全跪下的场面啊,哎呦哎呦,尤其是左相大人,当时直接跪在那不动弹了。”

    “圣上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能被挟持吗?那肯定不能啊!于是直接叫来了禁军,把好几个大人生生给拖出去了。我跟着圣上这么多年,还真没见他这么生气过,当时那几个大人喊得呀,”王公公拍了拍胸脯,喘了口气,“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贺珩懒得搭理他戏精式的表演,随口敷衍道:“想不到我竟惹陛下生了这么大的气,不知道待会儿陛下会怎么骂我呢。”

    可能确实受到了惊吓,王公公今天的话格外的多,闻言说道:“贺小将军不用太自责了,陛下也不全是因为贺小将军才生气的,再说过了这么几日,就有气也消了大半了。”

    说到这里,王公公脸上多了点疑惑,“当时左相跪在御书房外想来是要参上贺小将军一本的,但那天与陛下说完,居然匆匆离开了,之后也再没有提过大皇子之事。”

    贺珩瞥了他一眼。

    王公公立刻捂住嘴,警觉的目光扫射周围,看到四下无人,这才放下警惕陪笑道:“看咱家这嘴,光长了吃的,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叫你乱说,叫你乱说。”

    “御书房到了,陛下在里面等着贺小将军呢,咱家先下去了。”王公公没敢看贺珩的表情,把人放在御书房门口就连滚带爬的跑了,连头都没敢回。

    先帝爱花,尤爱海棠,就是批阅奏折时也要折上几支海棠置于花瓶中,甚至将御书房迁于花园东侧,为的就是一眼就能看到海棠花开的盛况。

    元帝即位后,派人将海棠尽数焚掉,此后原本蜂蝶围绕的御书房变成了一片荒芜。

    又过了几年,荒芜之地突然种满了桂花,每逢花期元帝都会亲自摘些拿去酿酒,可能是因为受了皇帝恩泽,御书房桂花的长势竟要比花园里那些受专人照拂的还要好。

    贺珩还不大记事的时候曾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每逢深秋,元帝都会在湖心亭独酌一杯桂花酒。那时他仗着年纪小,也缠着宫人们要喝,不给就紧紧抱着大腿又哭又闹,厉害的时候还会狠狠咬上一口。

    贺家仅存的血脉自然娇贵,宫人们不敢自作主张,最后这件事竟然闹到了元帝面前。

    儿时的贺珩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十分惧怕,也因为惧怕而疏远。可元帝只是笑着把他抱起来,用长辈纵容的语气逗他:“那我们小慕之喝了酒醉了怎么办?醉了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是记忆中元帝少有的几次温柔,也是他年少时光里第一个充当“父亲”角色的人给予的温暖。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金口玉言里再也没有“慕之”了,只剩下偶尔吐出的“贺珩”二字像阴影一样盘桓不去。

    贺珩站在御书房外,竟恍惚想起了儿时的种种。只是此时此地,原本就不亲厚的两人之间隔了太多的无法言说,纵是回忆,也不过一句时过境迁,人心易变。

    记忆中元帝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可惜还没等他回忆起全貌,就被一道深沉的声音打断了。

    “你来了,贺珩。”

    “是。”

    南安将军府一如既往的清净,小桥流水潺潺,石板路上长了一层湿滑的苔藓,院子里的阿婆正在给花洒水,仿佛置身与世无争的桃源。

    弯腰拾柴火的映舒第一个看见江予熙。她一边把干燥的柴火挑出来,一边把拾好的柴火扔进后背的背篓里,还要当心不被脚下的苔藓滑倒。露水沾湿了她的刘海,她伸手往耳后拨去,却看见了站在大门外的江予熙。

    映舒两只眼睛像是转不动了一样紧紧粘在江予熙身上,呆立了两秒钟后,她把手里的柴火一扔,向江予熙飞奔而去。

    “小姐!”

    江予熙被映舒撞得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定,本来想开口说这个毛毛躁躁的丫头两句,可低头看见映舒毛茸茸的头顶委屈的往她怀里钻,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啊,你走了好久好久,连封信都没有。你下次出门一定要带上我,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江予熙摸了摸她的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傻映舒。”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经过这扇威严的大门,无数次抬头仰望大门上陛下钦赐的“南安将军府”的牌匾,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这扇门后的世界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小姐快进去吧,房叔他们看见你回来了肯定特别开心。”映舒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牵着江予熙的手不松开了。

    “小姐?真是小姐回来了!房叔,小姐回来了!”

    府里的丫鬟们见江予熙回来了,激动地跑过来围着江予熙叽叽喳喳。

    “小姐在外面吃的习惯不习惯啊,外面的饭菜哪有将军府的好吃!”

    江予熙义愤填膺:“除了只烤兔子还不错,其他的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还没等江予熙说完,另一个小丫鬟就挤进来,“小姐,西南到底什么样啊,我听人说那里的树都有我们两个那么高,还有还有,蛮族是不是都是野人啊,不穿衣服会吃人的那种!”

    “小丫头从哪儿听说的,也不知道问个正经的!”一个年纪稍大的丫鬟调笑道。

    “那你说说什么是正经的!”

    “正经的当然是——”

    眼看话题越来越野,江予熙及时止住话头,“停!一会儿房叔看到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你们呢。”

    “小姐。”

    江予熙猛地一激灵,往日里最熟悉不过的称呼此刻却让她险些流下泪来,她慢慢地回头,直到看见那个苍老的身影站在那里,才如尘埃落定般平静下来。

    “房叔!我好想你们啊!”

    江予熙用尽全力奔跑,泪水把眼前的景象模糊,而又迅速被带起的风甩到后面。

    “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有多危险,我跟着贺珩一起去那个什么城,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江予熙再也忍不住了,把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全随着眼泪说了出来,至少在这里,她还可以短暂的做一个脆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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