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宋姝妍与曹兴刚成婚不久,宋姝妍收拾曹兴的旧物时,无意中在箱笼里发现了一对青绿色的玉珏,表面光滑平整,没有雕刻过的痕迹,一看就是女子的耳饰。

    她后来旁敲侧击地问了曹兴一句,曹兴告诉她,当年在战场上,他还是一个小兵时,曾救过一个受伤昏迷的西迟小娘子。

    碍于身份上的敌对,他在城外寻了处无人的木屋将小娘子安置下,寻了军中交好的医士给她治伤。

    小娘子养好伤后与他告别,赠他这一对玉珏,说等到来日天下太平,若能再相见,必然报答这份救命恩情。

    小娘子离开那日,曹兴临时有事,未曾相送,后来无意中在大漠的黄沙下发现了小娘子的尸体。

    小娘子身上的衣衫被撕的粉碎,生前经历了什么,不言而喻。

    应当是碰上了大魏军中的其他小兵,对于敌国之人,仿佛就是待宰的羔羊,很难让人将其与本国的百姓一视同仁。

    曹兴想,若他那日能抽些时间送送她,或许结局就不是这样了。

    那对玉珏,他一直收在身边。后来他在战场上厮杀得越发勇猛,说好听点叫“无所畏惧”,说难听点,叫“死疯子不要命”。

    其实,他只是想早点结束这场将人间变为炼狱的战争而已。

    听到这里,乔笙有些懵。

    曹兴保留玉珏单纯是因为心怀有愧,并非是因为男女之间有些舍弃不下的过往,既如此,宋姝妍究竟在误会些什么?

    宋姝妍看出了乔笙的疑惑,解释道:“我本以为这是个大家都知道的事,看神情,原来你也不知,可笑我之前是多想了。”

    乔笙道:“我从未去过西迟,对西迟之事也了解甚少,所以……这对玉珏于西迟人而言,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乔笙忽然想到了阿娘赠予阿爷的那对玉珏。

    儿时她曾拽着秦世卿问他腰间挂的漂亮宝贝是什么。

    秦世卿说:“是你阿娘用自己的耳饰给阿爷做的腰佩。”

    她当时嚷着也要,阿娘为了哄她,才做了那个刻了她小名的风铃。

    都是耳饰,都是玉珏,还都赠予了男子。

    这几者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她与阿爷都不知道的关联。

    宋姝妍的声音传来:“儿时我曾与阿爷去过西迟。西迟人有习俗,生有女儿的人家,不论贫富,女孩一出生,家中长辈就会为她准备好一对玉珏。出嫁前作为耳饰佩戴,表明‘待字闺中’。出家后,将玉珏赠予自己的夫君,就好比咱们大魏女子婚前亲手为夫君做锦靴一样,取‘琴瑟和鸣’之意。”

    “我之前以为曹兴与西迟人打过交道,必然知道这个习俗,就以为他是旧情难忘,娶我完全是看在家中长辈的面子上。既然他心里头有人,无法一心一意待我,那我也不愿剃头挑子一头热,只求相敬如宾过得去便是,所以才跟他疏远了。”

    后半段话乔笙基本没听进去,只觉得一阵轰鸣滚过脑海,无法思考,无法判断,像喝醉了酒断片了一样,脑子里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近乎于荒谬的想法:阿娘是西迟人?

    忽地想起了什么,乔笙铺开一张信笺,磨墨执笔,照着印象中阿娘玉珏上瑞兽的模样,在信笺上涂画。

    “曹夫人,那你可曾在西迟见过这般的纹样?”

    宋姝妍接过信笺看了一眼,只见这只瑞兽形似鹿,头有四角,后蹄如马足,前蹄则肖似人手。

    “诶,你不是没去过西迟吗,怎么会晓得西迟王室的图腾?”

    西迟王室图腾?乔笙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姝妍,“曹夫人,你再好生看看,这……真的是西迟王室的图腾吗?”

    “绝不会错。”宋姝妍肯定道,“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名曰玃如。正如咱们大魏视神龙为瑞兽,这玃如,正是西迟王室奉若神明的神兽。凡是王室子弟,象征身份的物件上必然会刻有玃如。”

    乔笙也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问道:“那还有其他人能用此兽吗?”

    “有几位异姓王爵,也是可以的。”

    “那平人呢?”

    宋姝妍没觉察出她的异样,只当她今日伤心得有些呆傻,笑着反问道:“你见过大魏的平人穿龙袍吗?”

    送走了宋姝妍,隔着朱墙白瓦,乔笙抬头望向西迟的方向,任凭飞雪扑打,久久难以回神。

    那对玉珏腰佩,是阿娘唯一的嫁妆。

    阿娘……竟是西迟的王室中人。

    这倒也解释了牟迟之前所有的反常。

    他一定是认识阿娘的。

    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娘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为何会孤身一人来到大魏,隐姓埋名嫁给阿爷,又为何,会与西迟的国主有书信往来?

    阿娘那么爱阿爷,绝对不会伤害他的国家与同胞。

    那么当年西迟突如其来的杀戮,又是为何呢?

    *

    阮府的柴房中,窗扇被狂风拍打得哐哐作响。

    这里四处透风,不断有雪粒从门窗的缝隙间踅入,在地上旋出白色的圆圈。

    周鹃靠在柴火垛上,紧了紧身上薄薄的毛毯。

    她已经被关在这里一夜了。

    屋门被人打开,有雪光照入,在地上拉出一道狭长的身影。

    周鹃以为是阮祺心软了,对于能把夫婿拿捏得死死的这件事,她颇为得意。

    面上却露出一副被伤透了心的神情,故意撇过头去不看门口的人,嗔道:“夫君不是相信唐阮那个小野种的话,想要休了妾么?又假惺惺地来这儿做什么?遭夫家休弃,妾也没脸回去了,干脆让妾在这儿冻死算了!也好叫你给你那宝贝表弟出出气。”

    许久没听见回音。

    情况有些不对。

    周鹃拧过冻僵了的脖子,看清来人的面孔时,神情瞬间冻裂。

    “官……官家?”

    只见李乾烨裹着玄色鹤氅,挡住窄门间的半阙天光,不怒自威。

    阮喻跟在李乾烨身后,肃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周鹃的心思转了又转,想着如何为自己开脱辩解。

    奈何说出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现在结成冰刀,刀刀刺向她的命门。

    李乾烨没跟周鹃废话,而是侧头对阮喻道:“舅舅既然还有家事要处理,朕,便先行回宫了。”

    阮喻恭敬地退让半步,目送李乾烨离开。

    听见李乾烨没有下旨惩治,周鹃紧绷的胸腔一松,大口的冷气灌入,呛得她咳了两声。

    如获新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到达心底,甚至嘴角还没有完全地上扬,双肩突然痛得像脱了臼。

    转头一看,是两个浑身是劲的婆子一左一右扭住了她,亲公公阮喻就站在身边,抖开一张白纸,入目就是“和离书”三个大字。

    左下角阮祺已署名按了指印,她的名字也提前署好,就差个指印了。

    周鹃猛然意识到阮喻要做什么。

    “公公,不,儿媳不和离,不能和离啊——”宛如阴沟里扭动的蛆,在整日干粗活的婆子手下,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是胳膊扭大腿、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

    她只能哭嚷着叫喊:“公公,儿媳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咱们阮家好哇!以前咱们差点把那个小野种给卖了,他还指不定怎么怀恨在心,憋着坏心眼子要报复呢!今日倒的是南宫家,焉知他日这泼天大祸会不会落到咱家头上来?官家又那么护着他,咱们与南宫大人联手,也是给自己多留一条生路啊公公——”

    叫喊的功夫,阮喻掰过她的手指蘸上印朱,眨眼的功夫在纸上就落下个歪歪扭扭的指印。

    他将和离书收入袖中,道:“你这毒妇,为了叫你那废物胞弟入仕,不惜向郭诚买官。事发你又怕南宫炽倒台连累到你,这才将唐阮的身世透露给他,妄想以此助南宫炽稳居朝堂。敢与官家作对,愚蠢至极!你想找死,别连累我们阮家!”

    年纪大了说不了长话,阮喻大喘一口气,冲两个婆子摆摆手:“你们几个,把她扭送回周家!今日之事,全烂在肚子里头,对外不能透露半个字!”

    周鹃之事是家丑。之所以不直接休妻,也是怕她闹到官府,平白叫阮家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于阮府的名声而言,不如和离来得安全。

    阮喻拂袖而去。

    周鹃哈哈大笑的声音随着他离去的背影没入风雪之中:“你说我狠毒?哈哈哈哈,阮大人,彼此彼此啊!当年是谁,舍不得太后娘家这个称号能带来的尊荣富贵,为了遮掩丑闻,要把太后亲子卖给那黑心肝的人牙子!现在又是谁,见人家成了国公爷,一个劲儿地舔着脸攀关系,一口一个外甥叫得那叫一个亲啊,可人家搭理你吗?阮喻,你就是个唔——”

    越骂越难听,婆子索性捡了块软木给她塞进了嘴里。

    待到入夜后,连拖加拽把周鹃弄进马车,车轮捻起一路的雪粉,向着周府飞驰而去。

    周父亲自出来接的周鹃。

    待阮府的马车驶离后,周父的嘴角瞬间垮掉,头也不回地叫人将周府的铁门砰得一关,任凭周鹃跪在门外哭爹喊娘,府里就像没人似的,半点回音也无。

    在周娟看不到的地方,李乾烨临窗而立,周父在旁冷汗涔涔。

    周鹃穿着一件薄袄在长街上徘徊。

    周府不肯收她,她又身无分文,客栈住不起,就连昔日交好的夫人都没人愿意收留她。

    第二日风雪已停,朝阳普照下,有人在窄窄的小巷中发现了一具冻僵的女尸。

    她大张着口,仿佛还能听见咽气前的呻.吟。

    眼睛睁得如核桃般大,仰视着窄窄的蓝天。

    像是有心结未解,死不瞑目。

    人来人往,聚了又散。

    这世间,只剩下阳光与寒风,还肯为她有片刻的停留。

    机关算尽,到头来,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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