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侯的叛乱并未掀起什么浪花,整件事以嫪毐身首异处、吕不韦被罢相而告终,咸阳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楚系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秦王的左膀右臂。

    沉寂多年的芈启在这场权利的厮杀中,得到了该得的报酬——昌平君,一时间,风头无两。

    一切尘埃落定,芈元退居长秋宫,整日除了处理宫务,便是照顾年幼的扶苏,日子倒也过得轻松。

    这日天气好,芈元便将库中的藏书都拿出来晒晒。放久了的竹简有一股霉味,串联竹简的绳子也因年岁太久磨损厉害,她一边整理书册,一边查看是否磨损。

    “王后殿下的书真多。”她身后的女子爱惜地从晒书的桌上拿起一卷,“除了百家经典外,竟还有些杂书。酿酒烹香……殿下涉猎真广。”

    “你若是喜欢,也可以拿几卷去看看。”芈元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又看向另一卷书,有些可惜,“这些书放久了竟都发霉了。”

    “前些日子阴雨连绵,发霉也正常。”她走到芈元身边,接过书细细打量,“也得重新装订了呢。”

    芈元看着面前的女子,精神还算不错,笑道:“前几日你病了,我还当你近日不会来了。”

    “宫中无聊,妾便过来了。况且,听安歌说,殿下酿了酒妾想尝尝鲜。”她十分亲昵地靠近芈元。

    “病才好不能饮酒。”芈元摇摇头拒绝。

    女子正要说些什么,离歌轻声打断,“夫人便听殿下的罢,这酒醉人得很。便是酒量颇好的男人,三碗下肚也要晕头转向睡上好几日呢。”

    “这么烈?”她有些不可思议,“妾以为殿下不胜酒力——”

    芈元淡淡笑着,“年幼时无所事事,又有长辈担着,自然行事无所顾忌。不过现在已经许久没有喝过了。”她扫了眼桌上的书,见都摆了出来便放心了,又望了望日头,拉过她的手,“走吧,去廊下坐吧。”

    正说着,一阵欢快地脚步声便传了过来,下一秒,一个小小的身体便撞进芈元的怀里,“阿母,阿母,你看。”扶苏扬起手中的弓箭,炫耀般递给芈元看。

    “今日师傅教弓箭了吗?”芈元蹲下身,仔细地擦去他额头的汗,又摸了摸他的后脖子。

    扶苏依在她的怀里,十分高兴地说道:“是父王教的。”芈元有些诧异,“父王说过些日子要带孩儿去打猎。阿母,父王的箭法真好,那么远,一箭便中。孩儿长大后,也会这般厉害吗?”

    芈元怜爱地摸着他的头,“扶苏好好练,长大了也能如父王一般厉害。”

    此时,女子也蹲下身附和着,“公子明日去打猎,可有给我的?”

    “等孩儿猎到了便给夫人。”说着,又看向芈元,“阿母,这些日子舅舅在忙些什么?孩儿已经许久没有看见他了。”他有些失望,显然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芈启了。

    “昌平君是大王的左膀右臂,想必公务繁忙。但昌平君疼爱公子,歇下来便来看公子了。”女子安慰道,“再说了,有大王陪伴公子不必难过。”

    扶苏闻言点点头,“那阿母,孩儿去练习箭术了。您要好好休息,不要操劳。”

    “去吧。”芈元为他理了理衣裳,便让他走了。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不舍地看着远去的背影,女子见她一脸担忧,宽慰道:“昌平君只是公务繁忙罢了,您不要忧心。”

    她轻轻摇摇头,收回视线,“我有什么好忧心的。所有的决定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做决定的能力。”她牵着女子往廊下走。

    “当年妾初见殿下时,殿下安之若素。如今,要担心什么呢?”她不解,“当年您与妾说的话,时至今日,妾也不明所以。”

    “漾漾,你想家吗?”她提着衣摆坐下,“齐国与秦国相距甚远,你想家吗?”

    “自然是想的。”她点点头,“殿下也想家了吗?”

    “我就不记得家是什么样子了。”她苦笑一声,说不明的苦涩,“家里的人,我的亲人,”她深吸一口气,“陆陆续续都走了。我若是有机会回楚国,恐怕都无人识得我了。”

    漾漾闻言伸出手搭在她的手上,眼神中布满心疼之意,“楚王离世已有数载,逝者如斯夫,您不要太伤怀。”

    芈元笑道:“只是一时感伤罢了。其实,我离家数年,早就不记得当年的景象了。咸阳,才是我的家。”

    “说起来,妾入咸阳已有数年,可还是不习惯咸阳的饮食。”漾漾无奈笑笑,“以前总觉得家里的东西吃腻了,想尝尝鲜。如今尝也尝了,也觉得没什么。为妾的口腹之欲,殿下便不要吝啬自己的私藏了。”她轻轻晃了晃芈元的胳膊,“妾还从未尝过楚国的酒呢。”

    “到我这儿来讨酒喝?”芈元轻轻拍了拍她手,思索片刻,“罢了,给你一盅。”

    “只有一盅吗?妾听闻您可是酿了好几坛呢。”她有些不满。

    “这楚国的果酒最醉人,轻易吹不得风呢。”芈元玩笑道,“虽是甜酒,可是却见不得风,故又称‘见风倒’。”

    “见风倒?”漾漾似乎来了兴趣,眼睛亮晶晶的,拉着芈元不松手,“妾还从未见过见风倒的酒呢。”说着便招呼离歌,“离歌离歌,快去殿下的库里给我倒一盅。”

    离歌有些为难地看向芈元,芈元微微点头,“去罢,只是别倒多了。”然后她起身拉起漾漾,“去内室罢,不然一口就倒。”

    离歌很快端来了酒,漾漾看着微黄色的酒将鼻子凑过去,扑鼻的酒香便钻进去了,她感叹一声,“好香啊。”然后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咦,甜的。”她飞快地看了眼芈元,“殿下再给一坛罢,妾喜欢这个味道。”

    “你先喝吧。”见她颇为豪迈地样子,她无奈摇摇头,吩咐离歌,“让夫人宫中的婢子多备些醒酒汤。”说完自己也饮了一口。

    这果酒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酒香,漾漾似乎喝上兴了,夸道:“真是好酒,一点不难受。”然后又看向芈元,有些不好意思,“妾远嫁秦国,在这里没有亲友,只能叨扰殿下了。”

    “你尽可叨扰,无碍的。”芈元笑看着她。

    漾漾趴在案几上,手上端着酒杯,眼神略有些迷离地看着芈元,“你我年岁相仿,为何你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一刻都不曾慌乱。嫪毐叛乱时妾害怕得厉害,您为什么不害怕呢?”她有些好奇地凑到芈元身边,枕着她的胳膊。

    一旁的离歌与安歌有些尴尬,想要上前扶起她,却被芈元挥退。

    “父王说咸阳很好,我觉得一点都不好。”这话似乎戳到了芈元的心,她微微红了眼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他们说,公主都是要远嫁的。都是他们在说,也没人听我说。”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我不是要找你麻烦。我就是气不过,都是公主,为何你生来就是秦国的王后?可后来,我又想了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他们在做决定。阿姊,我能叫你一声阿姊吧。”

    “当然。”芈元温和地看着她。

    漾漾抬头望向她时,只看见芈元温柔似水的眼睛,她于是更安心了,“阿姊,我们这一辈子只能呆在这里了吗?那些亲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吗?早知如此,我便不与姊妹们吵闹了,也不与母亲闹脾气了。”

    芈元拿起手帕轻轻给她擦泪。

    “我害怕。”她颇为委屈。

    “害怕什么?”芈元轻声问道。

    “什么都害怕。”

    闻言,芈元沉默下来,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半晌道:“睡吧,睡一觉就不害怕了。我陪着你。”

    漾漾拉着芈元的衣袖不松手,“当真陪着我?”

    “嗯。”芈元点头,“你安心睡吧,睡醒了就不害怕了。”

    月上梢头时芈元已经十分困乏,她坐在案几旁,一手撑着小几,阖着眼睛小憩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醒来,室内比之前昏暗些,只有四周的烛火,她有些诧异,正要起身,便见秦王坐在身边,“大王何时来的?也没将妾唤醒。”

    “一盏茶罢了。”秦王放下手中的书简。

    “大王既要看书烛火该亮些才好,不必让宫人熄灭。”芈元的视线落在书简上。

    “饮酒了?”

    芈元微愣,“是。”

    “喝了多少?”

    她垂下眼睑,轻声道:“妾不胜酒力,微微尝了口。”

    “累了就该早些歇息。”

    “可大王今夜要来。”

    话音落,秦王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他才又开口,“王后天生聪慧。”

    闻言,芈元抬头看他,不知作何神态,或许有些失望,“妾愚钝,不知大王用意。”

    长久安静的生活似乎要消磨她的警醒,她在日复一日的温水煮青蛙的日子里时时提醒吊胆,直至今日。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如今的波澜不惊,她不知道花了多久。他们是夫妻,是政治同盟,他们了解彼此,了解彼此的一切,却又十分陌生。

    思及此处,她只觉得满腹委屈,微红着眼睛看着他。

    “寡人说王后聪慧并不是场面话。”他看着芈元,“当年的承诺,如今可还算数?你是寡人的王后,大秦的王后,为寡人诞下了长子,楚国……”

    这番话在意料之中,她颓丧地垂下头,眼睛微微一颤,眼泪隐在黑暗中,“妾——”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痛苦的挣扎,“您,您何必逼迫妾?数年来,妾何曾违拗过您的意志?妾做不了您的主,亦做不了昌平君的主。妾这一生寡亲缘,只是惦念也不可以吗?”

    突然秦王伸手擦去了她脸上泪,“寡人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境,你都是寡人的王后,也是大秦的王后。”

    这仿佛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一般,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她只觉得万分委屈,还未开口便泣不成声,“妾从未想过背叛大王,也从未背叛大王。”

    他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楚系安分守己,来日寡人不会亏待他们。可若是他们要与寡人作对,王后该当如何取舍?”他轻轻揽过芈元,将她拥进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寡人与儿子,还有楚系,你选谁?”

    闻言,她手一颤,死死地拽住秦王的前襟,啜泣片刻,道:“我要儿子,我要儿子。”她说完整个人无力地伏在秦王的怀中。

    “寡人信任王后,希望王后不要让寡人失望。”

    芈元伏在他的怀中不停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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