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儿搀着些你姨娘,小心她腿肚子发软,跌跤。”魏氏凌厉的眼神朝她一瞟:“其他人一概不需跟。随我来,随我来听听这桩陈年旧案,可能否沉冤昭雪。”

    “我不去我不去,我胆小,我双身子,有邪祟冲撞。你少装神弄鬼……”

    去不去由的着你吗?刚才不还嚣张着呢吗?

    “架起来。”魏氏大呵:“走!”

    西北角依然上着锁,如今那里不闹了,换成苏锦的院子成了禁忌之地。

    黄铜锁把门,铁链一道道的缠绕。“哐哐哐”,高盼儿听的头皮发麻。

    往日避之不及的地方,今日竟要亲临鬼域,怎能不怕。

    他人倒罢,只见那高盼儿主仆二人,还未入院,抱团相依,闭目咬唇。凡有一丝动静,即刻唬的大叫。

    这叫什么?

    贼人胆虚!

    见她如此情形,魏氏心中有了八分的成算。

    “吱嘎嘎”

    年久门扇,无人打理,木橼挤压,像老人缓慢的动作。

    沉沉开启,窗门大开,仿若尘封的旧书,敬请拆启。

    “哗~~~”

    金风凉爽,吹起满地枯叶。这院子荒了许久,终迎来旧主。

    ‘我要在那支一架秋千,荡啊荡,荡到云头上。’

    ‘让我来帮你桂花满地。’

    嘻嘻嘻,哈哈哈。粉脸挂汗,眼睛透亮的像水晶葡萄。笑啊,淘气啊,夫人和丫头们打成一片,在树下摇啊晃啊。

    怎能忘却?

    这是他成亲的婚房,初成大礼,初为人夫,身边多了一个人。

    大红的盖头,大红的嫁衣,大红的红绸一头是他,另一头则是他,他牵着她入门。还有盖头下那冷漠的小脸儿,呵呵,这些他都记得。

    少年夫妻,结发不移。

    回首偏房,那是她的屋子。

    ‘不,不……’

    ‘芸豆泥龙井芽茶糕,上朝忒早。’

    是她,春蕊,他从男孩到男人的第一次。永远的温柔,永远的静立身旁。

    ‘南省都是狐媚子吗?’

    胡氏那闪亮、赤红、三寸长的指甲在他眼前晃悠,直到现在也没遇到过那种颜色。

    这是个人间团圆夜,他就在这样的万户灯火时,重踏故地。可偏偏物是人非,她们再也不会回来。

    画栋雕樑,蛛丝儿爬窗。音容笑貌不在,满地落叶,满目凄凉。

    不、不,那里站着的是胡氏。没错,就是她,她总站在门首逗雀儿。

    高盼儿连忙拿红绡帕子遮眼,面料纹理间偷瞄,赶紧闭眼。

    真儿你看,鸟笼子那站着的是不是她?

    错了错了,这儿没人住。鸟笼子是空的,哪来的雀儿,又哪来的人呢。姨娘莫怕,你抬头看呀,没有人。

    没错没错,就是她,就是狐媚子。她胸口稀烂,血水直流,她在看我,在看我。

    高盼儿根本不敢睁眼,死不抬头。

    那边,真儿你看那边,窗子里头可是春蕊?她牵着孝廉,眼睛直勾勾的朝咱们看呢。

    没有没有,那屋子的窗子压根就没开。坏掉了,也打不开。

    “嗖~~~哐当”

    忽然一阵异风起,门扇噼啪大响,大开大合。

    “啊,啊。”脆弱的神经终按捺不住。高盼儿嗷嗷大叫,往周彦邦怀里钻:“走吧,咱们走吧,这儿不干净,跟死人有什么话说。”

    话音未落,蓦的寒从心起,失声大叫:“啊啊啊!她来了,她来了。”

    只觉得一只冰冷的鬼手死死的扣住她,她心中的魔登时闪现。

    “谁来了?姨娘说谁来了?这是先夫人院子,又不是阎罗殿,瞧把你吓的。”

    是魏氏,魏氏冷笑着,一把将她拖拽过来。

    “不是念先夫人的紧吗?如今来怕什么,托梦予你说?她真来,你敢见?是叙旧还是寻仇?”

    “高姨娘,别来无恙啊!”

    这厢还未逃脱,那厢又来纠缠。黑暗中,一个声音传出,不啻地狱之声。

    望着那处黑洞,高盼儿一张粉脸,恐惧到变形……

    敬俸的供桌前,一双素手极为小心的取下灵牌。洁净的帕子擦拭又擦拭,端端正正的又摆放回去。

    香烛供果码放齐整,新制的一碟子蜂蜜凉糕独摆案头。

    小鸳儿认认真真的跪下,认认真真的焚香,认认真真的祝祷。

    夫人呀,人间阖家团圆,你在地下多少也用些。

    夫人呀,咱们说说知心话。

    磕了个头,继续默念。

    我知道您冤,人家的冤是覆在盆下,您的冤是压在山底。最可恨的是那谋害之人,至今逍遥法外,竟能养儿长女,得意风光。

    您那样慈善的人,不该落得这个下场啊?怎不施法,劈死烧死噎死那贱人呢?

    我知道,您绣鞋不踩臭狗屎,可她害了你也害了您腹中的孩儿,对恶人要仁慈什么呢?

    说到此处,愣愣的看着灵位。噼啪,烛花爆了,才又回神。

    可我不服,我小鸳儿不服,世间就没这个道理。

    您不计较,那我小鸳儿今儿就去您伸冤,是盆子我掀,是山我凿,也要让这真相大白于天下。

    小鸳呜咽。

    虽然刚开始我是不想管,不愿也不敢。可您也要体谅我,我也有我的难处呀……

    一把抹了眼泪,话不多说,主子呀,我可是全副身家都压上去了。您若天上有灵,此一役,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愿天有眼,莫让那毒蛇逃脱。能大仇得报,小鸳儿日日祭拜,求你超脱苦海。

    跪了又跪,磕了再磕,说不出心中的纠结。

    “大十五的,不在家团圆,你往哪里去?”

    人家这正悲伤着呢,谢季常抱着儿子嗷一嗓子,给她拉回现实。

    “店里店里你也不管,团圆饭也不置办,楼下哑嗓子喊你,你都听不见。”

    谢季常是真恼,劈手把孩子塞到她怀里。

    “我发现你最近神叨的很,日里拜夜里拜,三更拜五更拜。人想个好事也不成,睁眼就是拜,拜的也忒勤了些。”

    “相公,去南边吧。”

    什么什么?没听错吧,他老婆赤红着眼,对他说去南边。

    “去哪?”

    “我说去南边,我同意了。等我回来,典了铺面,收拢东西咱们就走。”

    不对,谢季常的手登时摸上脑门,不烧啊?怎说胡话。

    小鸳儿懒得理会,抱住孩子不停的逗弄。儿子手中有块糕,不住的往她口中塞。

    为娘的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疼娘,忧的是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脸上,额上,抱住孩儿不住的亲。

    “我若是不回来,你们、你带着孩子好生过活,我床榻下面有个樟木匣子,里头咱家房契地契,并库里钥匙。”

    “还有柜上的事,乔员外小儿过周置办席面,说好了下月去收,你莫忘。米铺子,再拖一拖,年下再结。”

    “季常。”

    鼻翼翕动,泪珠子滚滚。

    “我以前脾气不好,这趟回来,我都改。只是,我在不在,你都不要再碰骰盆。还有我两个冤孽,让我知道你后老婆磨锉他们,我化作厉鬼,也要掐死你们。”

    平日说一不二,强势霸道的娘子,哭的稀里哗啦。

    “中邪了不成?”谢季常压根没听懂,脑门上还戳一指头:“一日日的弄神弄鬼,满嘴里胡沁,不回来你去哪?”

    人家在告别,好吗,怎地、怎地……

    谢季常,你个糊涂虫、王八蛋,怎么就听不懂!小鸳儿这一腔眼泪,气的生生的被逼回去。

    不光没听懂,这厮还恼了,毛躁的像头驴。

    “上次收账,路过在山岭子被野石头划拉个口子。打回来就说补,到现在也不动。赶紧的,快去快回,咱们一起往南。”

    越是无察觉,越是普通的牢骚,小鸳儿越憋屈。她那样嘴长的人,此行就是丈夫,她也未曾没透露半分。

    她从没觉得这样难抉择,要是她没嫁人,还是当年出府时那个小鸳儿,闹她个天翻地覆也浑不怕。

    可她现在是鸳娘,是儿媳,是妻子,更是母亲。

    做这个决定,无异于平地惊雷。除了平静的生活被打乱的背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像谁也不知道,墨雪走后,她一个人拿着小木剑,哭了多久。

    要是不成,高氏可是个心狠手辣的,外头还有个爪牙兄弟,她断不能活。可他和他们的孩子呢……

    不敢想!

    满腹的心事无人说,小鸳儿又哭了。孩子像是知道什么,赖在身上左右不松手。母子连心,难道你也知我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眼泪扑簌簌流。抱住孩子头脸身上,浑身上下摩挲。

    “娘的二郎,和你哥哥,好好的在家等娘回来。”

    “走吧走吧,啰里啰嗦,没完没了,说的生离死别一样。”

    嫌她磨叽,谢季常一把抱过孩子,好不耐烦。

    对儿子抱怨:“你娘鹩哥可真没白吃。”

    你娘才吃鹩哥!

    死贼人,糊涂种子,可不就是生离死别,就不能说些吉利的?我要不是冲着我两个儿子……

    罢了,哪有闲情同他置气,他又哪里知道这些。

    丈夫温柔的哄逗,宽阔的肩膀。那背影,那神情,小鸳儿看在眼里,恋恋不舍。

    楼下的墨雪等了许久,一来就见她红着眼。等出了门上了街,才问。

    “哭了?”

    “你说呢。”

    “怕吗?”

    “怕?”白了她一眼:“怕就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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