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黄昏时分那一点点昏暗的光,一辆小马车停在了弘文院外。一个青衣女子带着一顶斗笠从马车中走了出来,向门外的侍卫出示了铭牌。

    “见过华容公主。”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进去。

    她走过前院的学堂,七拐八拐,走到了后院的茅草屋外。

    站在茅屋外,她抬起手,又放了下来。

    她身边的侍女轻轻开口道:“娘娘,时间紧急。”

    看着屋内摇曳的烛火,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了连绵不断的咳嗽声,她眉头一蹙,推开了门。

    屋内设施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然后就是堆到屋顶的书卷。

    这情景一如当年,她站在那里,忽然有些恍惚。

    闻翊正在伏案写作,听到声响,他抬起头,看到帷幕之下的那双眼睛,露出了惊讶之色:“怎么是你?”

    “弟子青妩,拜见师父。”青衣女子跪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闻翊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你早已不是我的学生,这声师父,我也担不起。”

    “晟儿被困凉州,多亏先生在西北奔走,请叶塘将军出手相助,才解凉州之围。”萧青妩跪在地上,轻声道。

    “我不是为了你,也不全是为了晋王殿下,连年战乱,百姓困苦,我也想早日能有一个太平天下。”闻翊转过身去不想再看她,“你走吧,皇后娘娘。”

    “无论如何,晟儿能活着回来,学生都心怀感激。”萧青妩磕了三个头。

    青妩磕完头之后,仍跪在地上不起身。

    蜡烛跳跃着火焰。

    她一袭素静青衣,全然不似平日宫中华服锦绣,遍身琳琅的模样,竟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娘娘起身吧,您是我南楚的皇后,闻翊受不了这样的大礼。”

    闻翊叹了一口气:“若非当年叶塘被迫卷入夺嫡之争,受废太子牵连,今日晋王殿下也不会受这样的苦。”

    他看着萧青妩道:“这是鲁王的因,却是你的果。”

    “师父……”萧青妩站了起来,“这也是晟儿自己的因果。”

    “晋王软弱,绝非将才,你何苦相逼。”闻翊叹了一口气,“我教书那么多年,知道最重要就是因材施教,你非要柳枝做刀剑,便要知道这柳枝,迟早折断。”

    “我何尝不知,晟儿怯弱,可是以后他要做的是这南楚的皇帝,是要庇佑天下百姓,岂能不做弘毅之人?”萧青妩苦笑道,“若是慧德太子还在……”

    “这么多年,你心中还是没放下慧德太子……”闻翊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祈儿勇毅、机敏,又心忧天下,曾经是南楚最优秀的储君,也很像他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萧青妩道。

    “你知道,晋王不是慧德太子,也不会成为慧德太子。”闻翊道,“他只是他自己。你又何苦非要让他,一辈子活在慧德太子的阴影中呢?”

    “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继承大统,如何能守这南楚江山?”萧青妩面露苦色,“如何肩负这重任?”

    “做不做皇帝,就那么重要吗?”

    “你看鲁王的下场,太子的下场……”萧青妩厉声道,“若是不争,若是不抢,以后这就是我和晟儿的下场,也是整个萧氏的下场。”

    “萧氏一门五后,本是无上荣耀。”闻翊道,“背后竟也是这样……”

    “我自幼便在学习如何做一个皇后,成为皇后,就是我的命运。”萧青妩看着闻翊道,“而晟儿,也有他自己的命运。”

    “先生,您不该劝无路可走的人。”

    “我知道这些年,皇上昏聩,你从中斡旋,也做了不少事情。”闻翊道,“若非如此,叶塘也不会答应出兵。只是青妩,火中取栗,与虎谋皮,如果这是一条死路,你也要走吗?”

    萧青妩从袖中拿出一块青铜铭牌,她翻向正面,是一个杨字。

    她低声道:“您曾问我,为什么这块牌子要刻杨而不是萧。”

    “因为我活着是杨萧氏,死了,也是。”

    闻翊看向那块牌子,上面的杨字,是弘文书院成立之时,萧青妩亲手所刻,凭这一枚铭牌,可以去他所设的天下七十二个讲学所。

    “这几年疾风苦雨,你苦苦支撑弘文书院,辛苦了……”闻翊心中忽然涌上酸楚。

    “因为这不仅是先生的心愿,也是青妩的心愿。”萧青妩道,“青妩听训门下之时,便知道先生有传道天下,为万圣继绝学的宏愿,哪怕天下之人皆说我萧青妩沽名钓誉,也没有关系。只是……没有完全为先生实现,青妩有愧。”

    “说来……前些日子,怀明青州赈灾,也亏你在暗中相助。”闻翊道。

    “未做什么,先生无需挂怀。”萧青妩道。

    “都怪我,心中执念太深,就为着一方书院,错信惠王。这十年,我都后悔,后悔不已……”闻翊声音颤抖,“才到如今,铸成大错。”

    “先生切莫自责,先帝诸子之中,聿之不甚受宠,幼时遭逢冷眼、欺辱不少,他有蛰伏之心,后来终于事成,十多年附小做低,委曲求全,不免放纵了……”萧青妩道,“我虽为后,规劝不到,青妩有愧。”

    “此次,我从西北到京城,一路上,见流民四散,饿脬遍地,盗匪猖獗,生民受苦,每每见此,夜不能寐。”闻翊道,“这次抵京,我便做了将这把老骨头,葬在这里的准备。”

    “朱师弟未和您一起吗?”萧青妩道。

    “他送我到京城,我们便别过了。”闻翊道,“子明志在四方,无需在这里,陪我这把老骨头。皇后娘娘,若晋王继位,不求感今日西北之恩,只愿晋王殿下不要关闭这书院……”

    “先生难道想……”萧青妩听这话,心中一惊,竟已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宇文兄弟在越州拥兵自重,有谋反之意,宇文政在朝中,只手遮天,我愿死谏陛下。”闻翊话说到后面,竟是咳嗽不止,一声接一声,如同一栋年久失修的老楼,开始颤抖。

    “先生不可啊……”萧青妩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先生,您怎么了?”一个白衣少年推门进来,他没有看萧青妩,只是径直走到了闻翊身边,他轻轻抚着闻翊的背,又给闻翊倒了一杯水。

    闻翊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捂住胸口,瘫倒在椅子上。那少年忙在旁边柜子中取出药丸,喂闻翊服下。

    萧青妩掩面往后退了两步,侧过身,脸隐在了阴影中。她看着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虽然只着一身素白的粗麻衣服,十分朴素,衣袖之处还有隐约有墨点,但是眉目俊朗,身姿挺拔,有芝兰玉树之姿,竟是比她这些年见到的京中权贵之子更有华贵之气。

    这该是闻先生这几年新收的弟子白月了,她看着他消瘦的手腕,弯腰在烛光中,站成一抹消瘦的月光。这些年她虽事务繁多,但是对弘文书院一向记挂,院中大事小事,都放在心上。

    她打量他片刻,在那年轻的背影里,她忽然又想到了出阁前听闻先生讲学的日子,那些记忆太久远了,久远到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她静静的立在阴影中,无法再上前一步。

    “白月……”

    她的声音很轻。

    白月一心只在闻翊身上,未注意到她,听到这话,他身形一停,要开口,闻翊却是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

    杨如璟看的真切,闻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都爆出了青筋。她想说的话,便咽了下去。

    白月小心照顾着,待闻翊稍有好转之后,他才转过身对萧青妩道:

    “您是宫中的大人吗?多谢大人记挂,先生身体不好,不便见客,还望大人海涵。”

    “咳咳……”闻翊开口道,“大人走吧……咳咳。”

    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闻翊面露苦色。

    萧青妩心知闻翊是在保护白月,叹了口气道,“先生保重。先告退了,以后再来探望您……。”

    语罢,萧青妩便转身要离开。

    “没有以后了……”闻翊先生的声音,在咳嗽中,微不可闻。

    听在萧青妩耳中,却如惊雷。

    她身影一晃,差点摔倒。

    寒烟忙上前,扶着她走到了院外,青妩转身看着小院如豆的灯火,又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然后起身,寒烟扶她上马,坐在马车上,她闭上了双眼,似有泪光闪烁,又快速的消失了。

    故人如旧,她却再也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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