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宫阙,东厢房外,天光已然暗下。

    午宴即将开始,宾客仆从,尽皆聚于麟德殿。

    方圆几里,渺无人烟,就连枯叶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静默无声中,脚踩地面的窸窣声响,便显得格外刺耳。

    只见黑影立于门前观察片刻,回身走近里间。

    屋内尚未掌灯,昏沉至极的光线照进屏风,隐约可见一张高背椅孤伶伶停在床前,有人斜靠在椅背上,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极轻极浅,似不可闻。

    黑影不做声响,蹑手蹑脚靠近,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

    光线很暗,来人看不清血腥味从何而来。

    只见得眼前人瘦弱的身板几乎陷进轮椅,黑暗罩住她低垂的面庞,只露头上一支银簪,泛着点点青光。

    越是看不清,越是让人觉得可怖。

    黑影迟疑片刻,俯身向椅背靠近;轮椅上的人未有任何响动,似是全然陷入了昏迷之中。

    很快,黑暗中响起绳索摩擦的窸窣声响,两只手伸展于身前,向高椅背后环抱而去。

    恰在此时,高背椅上倏忽睁开一双眼睛。

    眉睫紧拧,目似长剑,攒着锋芒毕露杀气,没有半分羸弱之意。

    来人未及惊呼出声,便被一掌反剪手腕,颠倒天地,牢牢按于椅中。

    半缕光线照出屋内场景,只见陆蔓端立椅前,明眸含怒,匕首抵在对方项上,

    “幼桃,你为何害我?!”

    溪畔诡异,陆蔓本不愿多心。奈何后来可疑之处越来越多,让她不起了防备之心。

    那时她还不知自己行武多年的身世,只是本能相信直觉,在幼桃端来茶水时多了个心眼。

    没想到那茶水真的有异。陆蔓偷偷倒掉,又假装昏迷不醒,果见幼桃便取了绳索将她绑缚于椅子上。

    幸而她随身带有匕首,反手割断捆绑,静待真凶落网。方才屋里些微血腥味,许是因为她那时不小心割伤立自己。

    已经抓住现行,幼桃却仍是抵死不认,泪珠顺着下颌啪嗒啪嗒往地上落,

    “娘子冤枉,幼桃从小同娘子一起长大,一直视娘子如血亲,又怎会害娘子啊……”

    不得不说,幼桃长得秀气、惹人怜惜,一汪圆溜溜的眼睛蒙着迷雾,鼻尖软软红红,确实让人不忍斥责。

    但陆蔓已被蒙骗过一次,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你说你没有害我,好,那我且问你,那茶水可是有问题?”

    幼桃不敢吱声,王妃没喝下酒,她确实又在茶里下了春药。

    陆蔓又问,“那衣裳可是有问题?”

    幼桃答不上来,那衣裳确实不普通,是她重金买来的寻欢宝物。

    陆蔓冷笑,“诸位皆在西面麟德殿,你却绕远路带我来东厢房,这屋子是不是也有问题!”

    幼桃不能说没有,因为她看过地图,专门挑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不想王爷和王妃被外人打扰。

    可是……可可可是,“事情真的不是娘子想的那样啊!”

    陆蔓瞧着幼桃一连串缄默不言的反应,心中却已经有了决断,

    “不是我想的这样?你在我的茶水里下药毒害我,证据确凿,你居然还想抵赖!”

    陆蔓目光怒斥,挥臂指向桌上剩下的半杯茶水;却见,不经意间,幼桃一双眼儿往下晃了晃。

    就是这么眨眼间的小动作,让陆蔓本能的察觉有异。

    她几乎同时探手摸上姑娘腰腹,果然在她腰带下摸到剩下的半包粉末。

    呵,她该说什么?将东西藏于腰带,这习惯跟她学得可真好!

    陆蔓冷笑不止,正欲怒骂,却听门口传来连名带姓的呼喊,

    “陆蔓!”

    门扉洞开,李挽一张臭脸出现在门后;凤眸急促的眨着,额间几缕乌丝略显松散,被抵在头顶的暖黄灯光映照着,像生了薄汗似的。

    这是陆蔓第一次听到李挽连名带姓的叫自己,是与她想象中不同的、庄重正经的声音。

    “陆蔓,你在做什么?”李挽再唤了一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陆蔓本能一哆嗦,匆忙将半包毒粉塞进腰带里,

    “我在……我在……额……”

    眨眼间,方才英姿勃发的小娘子又变成一副怂样,李挽睨了一眼,不耐看她表演,喝了一声,“刀鹊。”

    便见刀鹊不知从何处翻进屋内,脚步粗沉、气势汹汹向幼桃走去,将幼桃吓得厉声哭嚎,

    “王爷,我没有……我那是……”

    昏暗处,李挽的耳根悄悄红了。

    不待幼桃那两个字出口,扬手一劈,小姑娘瞬间昏死,被刀鹊架了出去。

    陆蔓恍惚反应过来,李挽好像是专门来救她的。

    虽然但是,她根本不需要他救。

    况且当时是他自己吓唬她水里有冤魂、丢下她跑去跟白瑞生勾肩搭背的。

    陆蔓心中忿忿,走近李挽,

    “此处偏僻,郎君怎找到我的?”

    不知为何,李挽突然不应声了,目光古怪的看着她,甚至有些许防备的向后缩着脖子,就好像她是什么牛鬼蛇神,随时准备跑路。

    “郎君?”

    陆蔓不明所以,上前轻拽对方衣袖;不料李挽一激灵,挥手竟将小娘子掀翻在桌上。

    “……”

    茶水滴滴答答淌下桌案。迎着陆蔓幽怨的乌眸,平素目似厉鬼的摄政王殿下,竟然破天荒的闪躲起来。

    “那什么……出去,出去再说。”

    他牵起陆蔓离开。

    许是方才自救思绪过于活跃,陆蔓看着指尖被她弄撒的茶水,不早不晚,恰在这又尴尬又紧张的时刻,突然一个福至心灵,冒出一条杀害李挽的妙计来。

    “郎……郎郎君,且慢。我换身衣裳。”

    话音落下,两人齐齐看向衣架上那条花蝴蝶般的华袍。

    只一眼,李挽耳根胀得爆红,“我劝你不要穿那件。”

    陆蔓不解,“为何?”

    李挽不答,目光隐忍着说不清的情绪。

    陆蔓无所谓的撇撇嘴,“好吧,但我得梳理头发。郎君寻我辛苦了,不如先喝杯茶。”

    她屈身提杯,双手捧于李挽眼下;笑眯眯的模样,藏不住眼底的兴奋。

    “……”李挽以为陆蔓知道茶水里被加了什么,目光更加怪异,仔细一瞧,嘴唇死命咬着,甚至有些颤抖。

    熟料陆蔓压根不明白。心里还想着,或许是这厮娇贵惯了,不喝冷茶,便燃炭煮新茶。正好又趁着李挽望向窗外,往茶水里狠狠撒了把药粉,将药量加得足足的。

    她这一切小动作哪里逃得多李挽的眼睛;热茶捧上时,李挽眉尾都在发抖,“你……”,他瞥了眼浓墨般的茶水,“你真想我喝?”

    陆蔓笑得异常甜,“当然。”

    “……”

    李挽未再多言。一手扶袖、一手举盏,广袖遮掩面容,只留狭长乌眸,一眨不眨的垂睨着小娘子。

    爽快的模样,让陆蔓忍不住犯起嘀咕。

    她装模作样坐在镜前拨弄青丝,待到一盏茶后再回看,果真见着李挽面色迷蒙,乌黑的眼珠子已经转不动;

    坐在卧床脚仰望她,似想说些什么,却如小儿呓语,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见着薄唇沾了茶渍,窸窣嗫嚅间,晶莹闪动着,竟有几分漂亮。

    这药给郎君是喂成了,小娇娘自个儿却慌了。

    平素足高出她两个头的郎君,坐在床前与她对视,鼻梁较她想的还要挺翘,乌眸较她想的还要秀美;驼红一路从脖颈烧到胸腹,宽阔鼓硬的肩脊较她想的还要壮观。

    他该是没有任何行动能力了,宽大双手拉住她的皓腕,痴呆又不解的看着她。这一眼,却比平素里那些吃人的眼神,还要可怕;像是一种全然没有过的,紧紧攥紧心脏的感觉。

    原来人死前是这样……惹人怜惜的模样。

    陆蔓没有行凶经验。虽已做好杀死李挽的决心,但真到了最后关头,要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她突然慌了;

    吓得一把挥开李挽,嘴里托词说着“我去外间透透气”云云,落荒而逃;

    踉跄逃至门口,努力平复住心绪,又回身确认片刻;

    听见里面人呼吸渐重,粗喘一声赶着一声,还以为是人死之前的垂死挣扎,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赶紧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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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麟德殿的路安静得诡异,了无人迹,像是被压抑在密室里。

    直至走近麟德殿外,远远看去,才见白玉阶前,乌泱泱的银甲兵士映入眼帘,一手持盾,一手挥矛,密不透风将麟德殿包围其中。

    那麟德殿仿照建康宫规制,五丈高、十二丈宽,极大极宽,银甲士兵足有数千人,呈五队合围之势,列阵殿前,远看去,大片银光泛滥,刺目得不能直视,将琉璃瓦顶的麟德殿都衬得黯然失色。

    阵前,玉盔甲红缨绦的将军持刀指天,怒喝而出,

    “我镇远儿郎,十年戍边的有之,三过家门而不回的有之,双亲离世小儿降生不能陪在身边的,更数不胜数。命悬一线、刀口舔血、敌军临城而不惧,为的不过是百姓安稳、家人安稳!可如今呢?军饷微薄、恩赏尽失,陛下,吾等寒心啊!”

    话音落下,千人铁盾捶地,扬声高呼,

    “陛下三思,顺应民心,还我公道!”

    “陛下三思,顺应民心,还我公道!”

    “陛下三思,顺应民心,还我公道!”

    声声巨响,整齐划一,震天动地,宛如惊雷滚滚,在天地间徘徊回响,连绵宫阙都为之震颤。

    陆蔓渐渐在小径上停下脚步。

    真刀真枪,难不成,她见证了一场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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