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压顶,天色沉得恍若末世。

    陆蔓寻着一片灌丛,藏了起来。整齐划一的呼和,像是一声一声捶在她的心上,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镇前那威风八面的将军说他们是镇远军,纪大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莫非她之前撞破的纪府秘密,就是这个?

    与殿外的浩天动地不同,麟德殿隐在黑暗里,德高望重的宾客皆聚在殿中,宛如死寂。

    纪勇男面色阴沉到了极点,倒仍端坐席上,未显焦急。

    毕竟,只是给皇帝一个下马威罢了。

    薛太后看了他一眼,扬手叫宫人走近,“豫章王呢?”

    “还未到,老奴这就去寻。”

    与此同时,躲在殿外的陆蔓,也想到他们寻找李挽的可能,瞬间,惊惧掠过心底。

    李挽被她毒死这件事,还不能这么快让人发现!

    现在跑回去掩盖已经来不及了,但若想组织,以她这副身板,落入这群银甲士兵中,可真就应了那句螳臂当车,瞬间被秒得连渣都不剩。

    陆蔓正左右为难,一道昂扬身姿无声从余光里飘过,径直迈过了她,走到列队外围。

    薛望清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张副将口口声声十年戍边、三过家门而不回、刀口舔血、命悬一线,为何薛某常常在城东酒肆撞见给事?”

    他的声音澄澈,很快穿透军阵,有将士停下呼和,面面相觑。

    张霄一语喝住,

    “你放屁!”

    薛望清丝毫不恼,继续追问,

    “没有真正戍过边,将军当真知道边关苦寒?当真知道思乡之痛、离别之情?当只知道当思念铸成盔甲,这些儿郎忘却生死、一往无前的那种决心吗?”

    “你给老子闭嘴……”

    张霄狂怒辱骂,可少年话语不停,平静而又坚定响在广场上,

    “将军不知道。将军安坐建康,又怎敢大言不惭的为真真卖命的儿郎请愿?”

    郎朗音色不怒不怨,却自然威严,轻而易举的将张霄盖过。

    余音散尽时,广场上鸦雀无声,铁盾敲击之声早已中断。

    薛望清在久经沙场的将士面前,分外青涩,素衣素履,未执寸缕兵刃,却莫名的,围聚的兵士本能的为他让开一道口子。

    他仰首阔步走到张霄身边,距离很远,陆蔓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可以想象,那如阳光般明媚的神情、自信高扬的笑颜,一定颇为气人,气得张霄顾不得礼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骂道,

    “蛮夷小儿……!你说我不懂,你一北国流民,难道你懂?”

    薛望清言辞坦荡,

    “不懂。我未经他人苦,因此不会以为他们为借口,以我自以为的好处玷污他们。”

    张霄面目涨红,“你什么意思?”

    薛望清咧开嘴角,

    “张霄若是有心向陛下呈情,便该去建康宫里请愿。明知今日上巳,麟德殿里坐了女眷幼子,却以武力要挟,若传出去,在场这些血气方刚的好儿郎,怕是要被将军连累得清名尽毁。”

    这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

    张给事呸了一声,他怎知小皇帝这么爱学习,连上巳文会都不参加。

    “豫章王呢!让豫章王出来!之前要陛下停我们的恩赏,现在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薛望清往麟德殿里瞥了一眼,料想李挽应该还在寻陆蔓,否则以他的脾气,早就出来主持大局了,绝不至于做缩头乌龟。

    思及此,他忍不住向陆蔓隐身的灌丛看去。

    都是千年的狐狸,这一眼,张霄立刻察觉到不对,长枪向着灌丛一点,“拿人!”

    陆蔓便见着银甲士兵向自己冲来,根根长矛露着寒光,她甚至能想象戳在自己身上的痛感。

    但她好歹有些身手,还不至于就这样被吓退。

    陆蔓伸手入怀,正要掏出匕首,忽然,从身后涌来百十来个戏班的孩子,戏服浓妆,或脚踩木跷、或手持双刀,伴着毫无章法的敲锣打鼓,咿咿呀呀不着调,让银甲士兵都懵了片刻。

    为首一人正是小果儿,踩着他那宝贝风火轮,吆喝着,“让开让开,圣火祈福,停下不吉利。”

    见银甲士兵不动,他拾起手里的长号,震耳欲聋的号声响彻山林,随之竟还从管口喷出了熊熊烈焰。

    火光燎过银甲,被逃窜的兵士带到灌丛植被,眨眼间,便成一片星星之火。

    外间突然走水,将麟德殿诸君惊得忘记动弹。

    银甲士兵为避烈焰,闷头涌进殿内,不知谁的衣摆上着了火,带进火星,尖叫声立时不绝于耳。

    纪勇男安排张霄,纯粹只为吓唬文帝,根本没想动真格。

    眼见起火,反应了半晌,才寻到自己的佩剑,举在手里,主持秩序,

    “区区火点,不至成灾,诸公肃静!肃静!”

    惊惧有增无减,无人搭理他。

    纪勇男索性一脚踩上席案,将长剑拔出指天,妄图震慑众人。

    奈何军纪散乱,人群嘈杂。纪勇男振臂高呼,喊破了嗓子,底下的人都充耳不闻。

    长枪短刀杂乱无章的穿行在人群里,很快就听痛苦的□□传开。

    张霄在人群里抱头乱窜,终于寻了最角落一张矮几,缩了进去,却在里面撞见瑟瑟发抖的纪子辉。

    两人正尴尬的大眼瞪小眼,没留心身后一面铁盾从高处砸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呯”的一声脆响,一根铁杆横在两人背上。

    张霄颤巍巍回头,看见少年怒蹙的眉目,“薛望清?”

    “还不快走!”

    保命要紧,张霄再也没有了方才的豪气,赶紧抱头鼠窜,从屋角溜了出去。

    纪勇男在宴桌上无能怒喝,渐渐精疲力尽、力不从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羽禁军终于带兵来救。

    麟德殿的贵人们见有禁军护卫,又都不管不顾的冲向殿门,硬生生将五丈高的白玉殿门撞得摇曳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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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虽然混乱,但不至伤亡。

    与之一比,殿外可称惨重。

    阴云原来是狂风的征兆。西风作祟,原计划只是小果儿用火制住银甲士兵,眼下却吹成了一片燎原之势。

    银甲笨重,不堪烧灼,会凫水的将士早就从半山腰一头扎进淮水溪了,剩在地面上的,只能四散奔逃,妄图赶在火线前跑下山。

    陆蔓不能见死不救。

    她撕了纱巾淋湿敷面,又捡了士兵掉下的长枪,拼命伐树砍木,妄图在火海前,隔出一条土线,阻绝烈焰传播。

    高不见顶的火墙,将她瘦小的身板映成一道黑色剪影,陆蔓枪不离手,且战且退,身后的人群都跑散了,耳畔意外的安静下来。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震耳欲聋的滋滋声响中,突然传来清脆呼喊,“阿姊!”

    陆蔓惊讶回头,“妹妹怎么还在此处?”

    她方才远眺麟德殿逃散的公卿,还以为陆桐早就同宾客一起疏散到了安全的地方。

    陆桐毕竟年岁小,分不清轻重缓急,心里还为下药一事愧疚,见着陆蔓,便只顾着问她的安危,

    “幼桃带阿姊去了何处,妹妹找遍了园子都没找见。”

    火焰噼里啪啦的烧灼,她顾不得看一眼,越说眼泪越像倒豆子,“阿姐可有不适?那药虽猛,却并非无解,太医妙手回春,阿姐忍忍,妹妹一定让阿姐复原如初。”

    陆蔓被她说得云里雾里,面上敷衍应着,手里伐木不停;

    不妨火光里突然蹿出来一位逃命的将士,裹着熊熊烈焰,呲牙咧嘴向陆蔓扑来。

    “小心!”

    陆蔓闪身躲避,再回神时,将士已然滚进了水里,

    而薛望清气息不定的站在火海前,身后跟了一队禁军。

    他疏散完麟德殿众人,又赶来殿外救场。

    禁军熟稔的开始伐木,薛望清也拾了一柄大刀,打算与陆蔓并肩作战。

    “幼桃在王妃的酒水里下了春药,王妃身体可还有恙?”

    薛望清言简意赅,陆蔓终于弄懂了陆桐的哭诉。

    “我没喝。”她扬扬手,正欲挥枪,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等等……那是什么药?

    春药?!

    陆蔓迅速从腰带里翻出两包药,一包她自己带来的毒药,完好无损;一包从幼桃那里搜刮来的春药,所剩无几。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给李挽下成春药了!

    所以李挽那不是濒死,那是……那是那是那是情动。

    陆蔓闹了个大脸红,神态当即不自在起来,挥刀伐木的动作也逐渐迟钝。

    其实,横竖她要杀死李挽的,火那么大,李挽中了春药必然逃不掉,让他被火烧死也还可行。

    只是,陆蔓总觉得良心过意不去。

    李挽这人虽可恶,但好歹是一国皇叔、堂堂摄政王,让他中着春药离世,会不会太……太侮辱人了。

    况且,李挽死了倒没什么,让霖怿皇嫂以及后辈们面对那样一具……那样一具有碍观瞻的遗体,还要祭拜……着实折磨人。

    陆蔓思来想去,最终良心难安,“我得去救王爷。”

    她嘱托了薛望清几句,也顾不上其他,踩着火星,抄近道上山,向东厢房狂奔。

    心中只道,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李挽要是真做了鬼,可千万别回来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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