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年前那场劫难后,冯允清便对细微动静分外敏感。当年才被冯元良带回去的那段时间,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睡意断断续续,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境。后来,见朝堂争端、杀人放血的事见多了,心中才略微放松些。

    她躺在床上,见一道光刃从门缝里展开,照在墙角,像一道尖刺。不知何人进门了后,那光刃又缓缓缩短变窄,随后被掐灭在门外。

    自光影被遮挡的长度来看,进来那人似乎不高,应当不是她心中所猜之人。可她亦不知对方功夫,不敢贸然出手。

    冯允清仰面看着外头的微光透过窗牖照在墙上,成了一片光格。那人的脑袋遮住了光格下沿,应当是站在他们所携包袱处。可他直愣愣地立在哪里,好长时候并无动作。

    少顷,才听闻窸窣布料摩擦之音。

    冯允清撑此人正忙于翻着包袱,便戳了戳沈玄,想唤醒他去制服此人。

    沈玄被戳得闷哼了两声,他向冯允清那边转过身去,迷迷糊糊地睁开一道眼缝,正欲扯着低哑的声音问冯允清大半夜不睡觉,戳他作甚,冯允清便先行将他嘴给堵住了。

    冯允清朝他使了个眼色,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刀,顺着被褥塞到沈玄手中。

    沈玄先是一惊,这人睡个觉还要放把刀在枕头底下,防谁呢?他心中如是想着,目光随冯允清看去,见那边站着个人,心中明了。

    不过这小贼竟毫无防备,沈玄从榻上起身,默然走到他的身后,他竟还未发觉。直到他感觉颈上一凉,往后一看才发现刀已然架在了他脖子上。

    “说,你要到底要做什么?”

    沈玄本已做好与之一战的准备,谁曾想,这小贼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此时冯允清也已下榻,点了灯烛。站在沈玄侧后方一照,这小贼竟还是个孩子,看着仅有十二三岁。他面黄肌瘦,全身上下脏兮兮地,衣衫上除了补丁便是被新刮开的口子。

    沈玄将小刀往他颈上又贴紧三分,凶狠威胁道:“不准哭,否则我一刀将你脑袋割了。”

    此言一出,那小孩儿只能干憋着,哑然地张着嘴,喉咙里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冯允清见此,缓步上前。她瞪了一眼沈玄,沈玄正欲收回小刀,她却道:“等等,先架在他颈上。”

    眼下不知这小孩儿的身份,谁知道他如此可怜的模样是否是装出来的。收回了刀,被反将一军可不划算。

    冯允清将灯置于桌上,坐于凳上,轻声问道:“你是哪儿来的?为何要半夜潜入我们房中行偷窃之事?”

    那小孩儿摸了一把脸,鼻涕眼泪一并铺在脸上,给本就凄惨落魄之容更添几丝楚楚可怜之貌,他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才将将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公子见罪,我本是滁州人,一路逃亡至此,身上一块铜板都没有,已好几日未进食了。今日见你们一行人锦衣宝马,便生了偷窃的念头......”

    原来是从滁州逃过来的,“那你既是滁州人,为何要逃?朝廷不是拨下粮款,赈济百姓了吗?”

    小孩儿哭道:“我不知朝廷如何,我只知滁州那些做官的他们要残害百姓!若是再不逃,我和我的祖母就要死在那里了......”

    沈玄收起小刀,揉了揉小孩的脑袋,轻声安慰道:“你先别哭,先带我们去找你的祖母,吃点儿东西将肚子填饱,再慢慢和我们说滁州的事情好吗?”

    小孩儿乖巧地点点头,又用袖子抹了把泪,一甩手,恰擦在了沈玄衣裳上。沈玄并未在意,接过冯允清从包袱里拿出来的两块干饼,掰开来递给了小孩。

    小孩将干饼往兜里一揣,没有半点要吃的意思,便要拜过沈玄二人,离开此处。

    沈玄倒了杯水给小孩儿,半蹲在他的面前,又关切地问:“你怎么不吃?”

    小孩颔首,捂着怀里的干饼道:“我祖母还在山洞里等着我回去......我得留给她。”

    “我们这里还有许多,不会饿着你们的。我穿上外衣,你带我一同去找你的祖母罢。”说着,沈玄起身去拿外衫。

    冯允清已然整理好衣衫,便问:“你不换身里衣?”毕竟,沈玄素来是个爱干净爱得要命的人。

    言语间,沈玄已将衣裳穿好,只道:“救人要紧。”随后从包袱里拿出水袋,将水壶里的茶水全灌到里面,这才出门。

    “我拿件厚些的衣裳。”冯允清道,然后又悄然跑回了二楼。

    过了好些时候,沈玄才见她下来,随意嘀咕了一句:“怎的这么久。”

    冯允清看了那小孩儿一眼,笑道:“厚衣裳都在底下,不好找。”

    小孩儿捂着干饼走在前面,月光被绵雨塞得太满,沉在三人的步子下,荡起层漪。月褶顺着三人的身影,蜿蜒到了老人脸上。

    此处是一个山坡下的小石窟,笼在几丛枯败的芦苇杆里面。再往里去,只见一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被几层稻草掩着身体,靠在石壁上奄奄一息。窟壁上盖了层新长的苔藓,难以见其真容。

    小孩小步跑过去,跪在老妪身前,轻声唤着:“祖母......祖母,祖母......”他轻声唤了两声,眼前人却毫无反应。

    小孩情绪一股子全涌了上来,摇着老人的肩,哭喊一阵,老人又好似被他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缓缓睁开眼睛。

    老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双眼才聚了些光,她嗫嚅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祖母......”见老妇苏醒过来,小孩赶忙将怀中的干饼掏出来,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老妇嘴里塞。

    老妇想抬手拒绝,动了动胳膊却实在没有力气。她只好扭过头去,问:“这是哪儿来的?”

    小孩咬着牙流着干泪,手中死死攥着干饼,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老妇又长舒一口气,拼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说过......我不吃偷来的东西......”

    沈玄见此,上前劝慰道:“婆婆,这不是偷的,是您孙子今天帮我们捡到了重要的信物,这是我们为了答谢他的部分酬劳。你就放心吃罢。”

    老妇这才费力得吃了小块,嚼了半天,艰难地伸着脖子才咽了下去。

    沈玄拔开水袋木塞,一点一点地给老妇喂水。冯允清也帮着将老妇半扶着,给她披上了一件夹棉的衣衫。

    过了好些时候,老妇才恢复一些精气神。小孩看他的祖母总算好些了,才肯将剩下的干饼吃掉。

    沈玄与冯允清二人商议之后,决定将老人带回客栈。

    沈玄背着老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里,冯允清和小孩儿便在身后扶着。不多时,几人便回到了客栈。天色尚且未明,几人的动静也不好太大,便暂时将老妇背到房中,给她盖上了被褥,她的手才渐渐有了暖意。

    过了几时,门外有人敲门,沈玄开门一看,竟是蔺明轩。二人虽说不对付,但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有所争执。

    蔺明轩冷声问道:“她在里面?”

    沈玄点头,侧过身子,让他进来。

    蔺明轩走进屋内,见冯允清正撑着脑袋,靠在桌边打盹儿,她懒懒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是蔺明轩,便又趴了下去。

    蔺明轩没管她,径直往床边走去,一小孩儿正趴在床沿边上,睡得正熟,榻上躺着一老妇,气息微弱。

    他转过身来,给沈玄使了个眼色,唤他出来说话。

    沈玄跟着蔺明轩出去,轻轻阖上屋门,走到楼下,这才开口问:“你想问什么?”

    “你可有仔细探查?此二人并非什么杀手罢?”

    沈玄无奈笑道:“那老婆婆都那副模样了,你还在想着她是不是杀手,蔺明轩,你未免也太没人情味儿了些。”

    蔺明轩漠然,他以前也是心怀善意,救了好些人。可直到被那人反咬一口,他的善意似乎就消磨殆尽了。他冷笑两声,转身回房去,走了两步又道:“莫要让她被无端被人取了性命就好。”

    沈玄立在原处,细细咂着蔺明轩此言。虽说他眼下不能判断蔺明轩是否知道冯允清乃女子,但他却知晓,蔺明轩对冯允清有了几分情谊。阎王也会有想守护的人吗?倒真是有趣。

    天边微亮,冯允清便被楼下锅碗瓢盆混杂的声响给吵醒了。她活动了一下筋骨,见沈玄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从门外进来。

    “你醒了,先来擦擦脸罢。”沈玄说着,将水盆放置到木架上,拧干帕子上的水,递到了冯允清手边。

    “多谢。”

    沈玄点头,“等他们醒了,我再打一盆热水来给他们擦擦。”

    冯允清轻“嗯”一声,正欲起身去洗帕子,却被沈玄自然地接过。他浅笑一声,端着盆中往外出去,冯允清不愿待在屋内吵着他们,便也跟着下楼了。

    沈玄走到楼下,突然冷不丁地来了句,“你昨夜借口拿衣裳,是不是去找蔺明轩了?你不相信我?”

    冯允清点头,“我承认,是我多疑了。他们的的确确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

    沈玄将盆中的热水倒在篱笆旁,轻笑一声:“多疑又并非坏事,只是自我保护一种心理罢了。”

    沈玄回过身来,看着冯允清的眼睛,认真道:“只是我想说,以后有我在,你便不用过于劳神。我能想的都会帮你记着,我想不到的我也尽力帮你想着。”

    冯允清有些茫然,怎的前几日还是浪荡公子,昨日之后便贤妻良母了?

    她愣在原地,“哦”了一声,又听沈玄在背后道,“我倒也不必蔺明轩差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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