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仿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容璘蓦地睁开眼,彻底从噩梦中苏醒,久睡的钝痛感蔓延进她逐渐清醒的意识,她缓缓坐起身,喘息不止,惊魂未定地睁大双眼,额上冷汗禁禁。

    “夫人,夫人?”

    内官积云闻声掀开帷帐,见此情景,担忧地唤了主子两声,见女子仍没缓过神来,问道:

    “您这是……梦魇了?”

    容璘张了张唇,感到喉咙干哑不已,最后只吐出断续的音节:

    “积云……”

    积云握住容璘冰冷的手,心疼不已,近一个月来夫人总是郁郁不乐,睡醒也恍惚游离,不想发起梦魇更是骇人,她轻声道:

    “待会让小厨房给您再煨一碗银耳薏仁汤,那个最能安心宁神的。”

    容璘的思绪渐渐从梦中幽暗的寝阁中清醒过来,恍惚扫视了一圈帷帐之外。

    不远处的檀木桌上砚屏半开,上面绣得七扇崔白花鸟图,一旁是她的那台梳妆镜,桌上还陈列着日常所用的胭脂水粉与篦梳烟壶,台面临靠在琉璃瓦窗下,几缕熹光打进殿阁,映得桌前光影熠熠,是在她所居住的秋溟居内不假。

    她转眼望向西侧的主阁,那是她丈夫的寝殿,玄关处设了道暗色玉昶珠帘,兰犀香的气味从角落里的描金香炉中蒸腾而起,拔步床的吊顶连着数匹浅灰色鲛绡帷纱,垂就而下,遮挡住了内室大半光景,令她不好判断将离慕是否还在其间。

    “什么时辰?君上去上朝了没?”

    梦中的情景还盘桓在她脑中,历历在目,虽然她意识到那一切都是假的,此时此刻却实在不想见到那张与梦中男子一模一样的脸将再受惊吓。

    自从数月前的那天之后,她一直心神难安,时常在梦中见到些光怪陆离的场景,不过醒来又会忘了大半……可昨夜的梦那般真实,她甚至能感受到雪花在脸颊上融化的温度。

    “晨时快三刻了,您洗漱起了罢,君上今日休沐,在外厅等您用早膳呢。”

    积云回答道。

    容璘闻言目光定住,喃喃道:

    “休沐日……他今日该去宣那棠朝使节入宫了?”

    “应当快了,您之前让我留意这几日驿馆的动静,听说那棠国的林女官,昨日已去拜见了老郡公夫妇两个,估计君上今日也要宣她进宫来了。”

    少女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为着今日能够见到那林暮迟,她已等了太久,想来若不是一直过于紧张,思虑应如何开口得当,自己也不会做如此噩梦。

    她定了定神,当下探得那位昔日嘉禾郡主的口风才是要务,将离慕与她成婚近一年,尽管同住秋溟居的一处屋檐下,他二人却一直分寝而居,他也待自己这个联姻对象,既客气又体贴,颇为相敬如宾。

    除了一个多月前的那次意外,自己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争执,根本不可能走到梦中那步田地,何况与他相识十载,她自然相信以将离慕的性情,绝不会有朝一日做出梦中的那些事。

    他那次无意中对自己犯下的过错,也的确是不为外人道的无心之失。

    毕竟是她做事太不谨慎了,那天居然让将离慕撞破她与杭都暗桩的往来,她不知道将离慕究竟听到了多少能令她掉脑袋的话,直到将离慕把她压在身下为为所欲为,她才意识到不妙,所以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将离慕忘记所有见闻。

    …

    扪心自问,即便事后向将离慕吵嚷,痛斥他酒醉后假戏真做,毁自己清白,忘记一切的将离慕也定会觉得事有蹊跷盘问细节,她也说不出口为什么她要恶意灌药令丈夫失掉那天晚上的记忆,何况要想扳倒她的那位太子养父,她此时自然万万不能得罪将离慕这位一直颇受其依仗的徽朝国君。

    理好妆发后她饶是想着,步出寝阁,便见面前款款走过的一席暗月色蝉纱裰衣身影。

    男子立于圆桌前,抬手拢起广袖,将一道菜品递放到桌上十数道食馔之间,相近的一侧则是容璘平素坐的位置,他回头瞥见少女散淡的凝视,双手捧回袖中,平常道:

    “坐下吃饭吧。”

    容璘收回目光,上前绕过梨花木椅,抬起裙摆落座,瞥了眼面前将离慕亲自布置的菜色,神情不由缓和几分。

    看来她的确是为着那次意外,开始杞人忧天了。

    将离慕身居高位多年,待人却无有不温和的时候,身姿容貌更是世上罕见的俊朗。她虽不常与那些长在后苑的闺秀们交际,但也知晓他曾在闺阁绣楼间受尽追捧,早年一场马球一次诗集,将离慕随意赛一场或写几个字,就能得场上一片娇叹喝彩、漫天花海,俘获过不少贵女的芳菲遐想。

    如若不是早年受困于荧惑守心的天象,断不会迟迟不婚,如今也不会轮到及笄刚一年的自己,他二人虽算门当户对,可终究差了些年岁,将离慕自然不会对自己这么个无趣之人属意,她更是暂时在将离家担个君夫人的虚名而已,何以会走到那般不体面的下场?

    她求的,便是可以与他继续这般井水不犯河水,日后等她东山再起,将离慕也会念在曾经得她父亲赏识的恩情下,写一纸和离书来放她归回北境,她若能重掌权柄,定会投桃报李,令北覃与大徽世代结盟。

    “这几日瞧你眼下泛起青来,想是犯了春乏,吩咐他们给你换了个药枕,还有加了薄荷和决明子的香囊,你先试试,若还不见起色,便得唤医官来瞧了。”

    说着,将离慕替她舀了半碗羹汤,容璘没有抬头,只缓缓接了过手。

    “今日休沐,又是花朝节诗会最后一日,本想带你去大相国寺敬柱香,再到承毓坊看游神的,可棠国刚上任的使臣昨日刚到鸿胪馆,待会还要到昭闻宫向我预职,就不能陪你了。”

    将离慕继续说着,语气中略带歉疚。

    容璘笑笑,体面道:

    “自是公事要紧的,君上一人肩负徽朝百姓亿兆民生,本就夙兴夜寐,大可不必经常陪我出去。”

    “不过车马备在苑外,若要出去逛市坊,多带些侍奉的人才好。”

    容璘应下,抬眸端详起方才将离慕放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上的那道点心。

    将离慕随她的目光望去,道:

    “这个饆饠上次见你喜欢,不过那家铺子早上不卖甜笋馅的,你尝尝这几个味道可也有能入口的?”

    容璘听话照做,牵起一小块切好的縪饠,咽了下去,点头假笑道:

    “自是好的。”

    实际上她这几日都什么胃口,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嘴里发苦,可依旧得敷衍外人,因这江南之地儒学盛行,君室的一举一动都在礼教舆情之下备受瞩目,比不得她在北覃时朴实自在,有时她真是觉得,天皇贵胄当的,着实也没什么意思。

    二人一心用着茶饭,容璘的碟里被将离慕添得不少,一顿饭下来她竟是没再伸手牵菜,被塞得七分饱时,她注意到一位内官急匆匆入内,走向将离慕掩耳低声禀告了什么。

    将离慕听后神色微变,盯着不明所以的容璘,缓了缓语气,凝重道:

    “传来消息说,你叔父的妃眷前日难产,孩子又没保住。”

    将离慕握住容璘桌下微凉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面目表情的容璘。

    容璘眼睫微颤了颤,一时却不知要演出什么情绪来。

    她这位叔父的君位得于她的父亲,父亲当年意外过身,依照三国共同颁定的《天域新律》继承法案,本该是身为独女的她于柩前即刻继位,再由叔父监国直至她及笄亲政,可北境自古便崇尚武德、教化落后,即便如今南迁归于中原政权,也很难将男尊女卑的观念连根拔起,何况她父亲在世人眼里死于天谴,立这样不配尊享帝号的君王的女儿为君,极难服众,内阁朝臣们便循兄终弟及的旧例,立先王庶弟容旻为新君,三年后,容旻为权衡宗室党争,效法景泰帝故事,宣册立她为储。

    可他也如同前朝景泰帝一般,即便病弱也强撑着埋头后廷日夜耕耘,从未息下改立亲生子嗣为储之心,只可惜,她离开大覃以后,如日中天的承抚侯党又岂会坐视容旻膝下出现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令她那继兄这么些年对储位的辛苦谋划付之东流,所以势必,她的堂弟妹们是生不下来了。

    “是个小堂弟,阿璘,你要节哀顺便。”

    容璘舀汤的匙勺一顿,转脸扮出哀戚,对将离慕道:

    “……那还真是不幸,叔父成婚也有四载,膝下犹空,叔母身体一直不好,为他纳的几房娘子也福薄,除了兄长与我,容家玉字辈儿竟再未添过新人。”

    将离慕为她夹了一筷笋丝入碟,温言道:

    “你兄长自是进益的,太子殿下也常对我夸他,说这几年他处事愈发稳重,可以独当一面了,当初你家那几房耆老就是看重他的资质,才将他过继来教养,你叔父有这样的侄儿,想来不愁后继无人。”

    听见丈夫的安慰,容璘神色不明反暗。

    将离慕也算是她父亲当年最信任赏识的臣属,居然也跟着赞同立她继兄那只白眼狼!

    她眉心微蹙,缓缓把筷子放回箸枕之上,又将自己另一只手从丈夫那里抽离开来,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一瞬不瞬望着面前之人,忽地冷笑出声。

    将离慕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眸色沉寂了些许,缄口无言,也将手上的动作收了回来,不再继续夸赞自己那位名义上的舅兄。

    “叔父唯一立过的继任人,只有我。”

    她瞥了一眼将离慕,提醒道。

    还以为将离慕与宗室中那些骂她牝鸡司晨的老东西不一样,没成想也这般短视,从没想过她能够有朝一日再回到覃廷,做天域历史上第一位女君。

    将离慕面上略显几分歉疚,不再说话,心下却思绪万千。他印象里,无论婚前或者婚后,容璘都很少提到娘家的事。

    他早年也出身冀营,怎可能不清楚北覃如今的情势,自然也能猜出其中几分缘由来,只是容璘冷了他一个多月,他突然很想用最直白的方式激怒少女,不露痕迹,又能惹得少女气红脸向他辩解两句。

    毕竟,有所执着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她能够一直不甘心,一直争取下去。有了这所贪求,却心心念念得不到的东西,便更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容璘起身欲走,想了想后,又回头对丈夫补充道:

    “也只有我的孩子,才有资格做下一任北覃少君。”

    将离慕望着容璘离去的背影,说不清来由的情绪压抑在心头。

    *

    积云见容璘气鼓鼓出了正堂,她连忙跟上主子低声问道:

    “等那林大人出来,侍下再派人将她接来广寒殿,与您一见?”

    容璘没好气道:

    “不必,我今日身体不适,什么人也不想见,你们给我看好秋溟居的大门。“

    说着,没等积云称是,她又转过头去,颇有意味地压低声线道:

    “让夕颜给准备点草籽谷粮,带到后山喂鸽子去。”

    积云愣了一下,转念想起容璘之前对后山人员布署的吩咐,明白过来,应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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