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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拱殿西阁内是一处供君王日常练字操琴的书斋,正厢平日也用于接见品阶不高的外臣侍者,将离慕此时坐在雀扇围屏之后,阖上书籍,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身影,沉声道:

    “林上卿,远道而来,一路可还顺遂。”

    阶下的女子头戴一顶及地的鞍顶帷帽,整个身躯都被掩盖在垂下的白纱内,令人看不清面容。闻言她拱了拱手,恭维道:

    “山水浸暖,驿栈高档,进了杭都,更是富贵迷人眼。”

    “上卿过誉,大棠的淮阳城是三朝古都,论繁华富足,徽朝七十二郡加起来,恐也难出其右,上任司监留下的差事不少,虽都不是大事,却也零碎复杂,不过相信凭上卿的阅历,自然能够应对得宜,这鸿胪馆事宜,交由你手,本君很放心。”

    林暮迟撇撇嘴,七十二郡……这将离慕是没把大徽任何一处海市算进来,倒挺能藏富自逊的。不得不谨慎回道:

    “自前朝覆灭,徽棠各自称制立国,贵国与北覃一道用新法革新君制,大棠则遵循旧制,依旧称王,如今尽管两国形制已向殊途,但我朝太子殿下一向看重徽棠情谊,既要微臣前来贵国接管外交一应事由,微臣自该鞠躬尽瘁,庶竭驽钝。”

    “善,林大人肆应之才,颇具冯嫽夫人遗风,日后定能与我朝有司各部,协同并作,睦友邻之好。”

    “谢君上看重,只是之前任上的小纪大人……您也知道,她死的实在突然,太子殿下牵记她夙夜奉公,猝死任中,欲令微臣与贵国三法司协同调查那场火灾的始末,尽早还小纪大人一个公道,不知君上可否…”

    林暮迟想起自己主子的吩咐,硬着头皮提到这桩前些日子里妨了两国交互事端的案子,却被人打断道:

    “听闻林大人,是武德司刑狱一等一的高手,多年来侦破无数悬案,被如今外放做官,遇到的又是同僚之死,于情于理,是该好好协助案件查探的。”

    女子身后传来道冷冽的嗓音,她转头望去,来人一席湛色流云敞袍,头戴岳山冠,刀斫般的面容冷峻精致,风姿一如十年前般飘逸英朗,甚至比她印象里更添几分沉静深邃。

    男子径直走到屏风前与林暮迟并肩而立,问安道:

    “君上。”

    将离慕试了一口茶盏中刚晾好的阳羡,毫不意外自己这侄儿的不请自来,为林暮迟引荐道:

    “上卿,这位是我朝崇仁府的祭酒大人将离致,他也兼管星辰司,精通黄老之学,日后唤他容止便好。”

    将离致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林暮迟,掷地有声道:

    “臣来此,也是为了请命,调查纪司监之死。”

    林暮迟愣住,眼前这情景实在不是她期望遇见的,走马上任第一天就撞见传闻早已在月杭闭关多年不出的未婚夫,还来跟她抢差事,心底里一百个别扭加不情愿。

    此奏请显然也略出乎将离慕意料之外,但是顾及到近日听闻的那些,关于当年那位西棠郡主死而复生,改名换姓入仕武德司的传闻,便下令道:

    “容止,你出关以来,一直也没再受领什么差事,既然你对此案也有意,那么本君就答应你,同林大人一齐,调查此案。”

    二人齐道:

    “谢君上!”

    林暮迟心不静肉不跳地交代完本职工作后,便告辞离场。退到殿外放缓了脚步,四周没有侍者,她却依旧心有余悸,隔着几扇绢纸屏门她还能依稀听到那二人谈话的声音。

    “叔父,你知她是…”

    案桌前,将离慕缓缓放下一册奏折,神色如常:

    “她是谁?”

    将离致默然,他知今日已然冲动,尽管是现在,他依旧无法彻底理智下来,当年是他亲眼见她被逼的走投无路孤身纵崖的,是他一人在崖底找了四十多日才见她的尸骨的,他亲手葬了那具枯骨,可如今那人就在自己面前,却装作浑然不识自己。

    “容止,你应当早就明白,无论她是谁,她的归宿,从始至终,都只在大棠。”

    “可……”

    将离慕头疼不已,容璘无缘无故与他冷了那么久,今日一早依旧不给他半分缓和的机会,自己的家事尚且理不清,实在不愿过多掺和进侄子与那西棠郡主的陈年老账,正色道: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侄儿有错……”

    将离慕叹了口气,又善意提醒了句。

    “有些话,我不提你也知晓,她活着的事,东宫隐瞒了数年,这两年,林大人在武德司渐渐崭露头角,众人才明白过来,太子当年仁慈,向棠王恳求,留了她一命,如今谁人见到她都是讳莫如深,你更不应该为了那些旧事,轻易断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生路。”

    …

    林暮迟转身离去,心底松了口气.前尘事她已刻意不去想起了,可如今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尽管不露真容,可依旧成为了那些政客眼中的众矢之的。流言蜚语,自她除了武德司宣誓效忠太子南朝音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断过。

    她早该忘了,她曾是棠朝安定公主的女儿,太子音的表妹。

    多年前祝鸠帝国覆灭,棠朝在西境建立,定都西京淮阳,时局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舅父却因手握重兵的母亲功高震主颇为忌惮,终于还是在与母亲的政权博弈中大义灭亲,圈禁母亲至死,而父亲和庶弟他们却早已撇得十万八千里,到头来连累的,只有一个公主府里等死的她。

    是武德司主秦方鸾相救,让她在武德司里隐姓埋名得以生存,后来秦司主带自己见了太子,她才明白,自己得以存活,是因她的这位表哥向陛下求情之故,她虽不能再恢复昔日的爵位身份,却可以为进入仕途,替殿下为上位者之不能为,以报答殿下的再造之恩。

    这几年因政绩与资历都熬了出来,她接连升迁,不得不崭露头角,才会令外人见到惊诧于一个,与嘉禾郡主长得如此相似的武德司官吏。

    方才看到将离致那已然被岁月打磨得刚毅的面容,不由感叹虽然当年是母亲一手包办的婚约,但她也曾真情实感地欣赏过这幅好皮囊。

    可如今,自己已然更名入了武德司,他则发愿一生不娶为证穹途。如今的二人,殊途异路,何苦重逢。

    心下隐然作痛,她缓了好一会儿,才被面前的宫娥唤得回过神来。

    “奴婢想起来,您的副手小崇大人也不怎么识路,方才就跟奴婢说过,要奴婢接了您后一道去找她,不若大人在此等候片刻,奴婢接了崇大人去去就回。”

    太子给自己派的副手脾气古怪,动辄发怒,她自然害怕崇隰再跟徽朝的宫人起了冲突,据说南徽经过变法后,中央严禁继续私下贩卖奴隶,这儿的宫娥跟她这种吃朝廷饷银的官吏也没什么不同,本就是为了人命来的,再惹出人命来,反倒不美了。思及此,她连连应下宫娥所请。

    只是这等人的功夫实在无聊,一路的奔波也使她疲倦不堪,见眼前这地界鲜少人来人往,又三春胜景分外别致,她被惹起兴趣来,撩起幕离,自然而然地逛起了园子。

    没走多久,便被众多鸽子的咕咕声骇了一跳,原是迷蒙的视线里,仿若盛进一身白衫。

    她揉了酸痛的双眼,这才看清,面前之人,正是一位提着篮子的年轻女子。

    起初她心下动容,以为终于遇见了传说中百闻也见不了一面的正经江东美人,徽朝风骨人杰地灵,她之前就有过许多耳闻,只是那时身为郡主的她虽然常来,却日日在演武场上与半大的小子厮混在一起,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娇娇儿。

    可再一近瞧,发现这人样式简单的发鬓之间,只斜亘了一支青雀银亓步摇,此外并无配饰,与徽地的柔婉精致的风格和而不同。

    她没记错的话,青雀是北覃君室曾经被帝国赐予的瑞兽象征,如今已被冰原狼替代,林暮迟一琢磨着,便看出此人乃是覃之君室女,且与当今覃君关极亲缘,才有资格佩戴此等首饰。

    年轻女子淡漠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这唐突失礼的目光而有所微动,放下手中的篮子,施施然行了一礼。

    “别来无恙,嘉禾郡主。”

    “……额,姑娘…”

    这一句话过于直白,直接将林暮迟给噎住了。

    “在下,并非您所说的…”

    林暮迟急得立马顶上幕离,狼狈之间还想再狡辩几句,却被对方打断:

    “晚辈冀阴容璘。幼时曾随家父,有幸见过几次郡主与令堂。“

    林暮迟压住慌乱,面上丝毫不见方才惶恐的神色,她装作细细打量一般眯眼盯了一会儿容璘,哂笑道:

    “原来是少君殿下,失敬,失敬,下臣之前被派去给我朝太子妃护驾时,在宴席上的确见过少君,想来,便是那时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您这才将在下错认的罢?”

    容璘也笑了笑,可她仿佛听不见林暮迟的借口般,自若道:

    “说到宴席……令堂当年在晚辈的周岁宴上,曾经送了晚辈一副琅嬛东珠项圈,听说是公主最喜欢的一套头面中的,如今,斯人已逝,晚辈是想……”

    说着,她从篮子里捧出一个精致古朴的雕花木盒,缓缓对着林暮迟掀了开来,里面正是那副珍珠项圈。

    容璘委婉道:

    “若能将公主当年的遗物,转交于她的后人,也能略尽追思。”

    林暮迟看了眼锦匣内金灿灿的首饰,干笑几声,打岔道:

    “既然是公主曾经送给小殿下的心意,殿下日日放在身边方能彰显追思之情,在下一介官吏,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枉负先人心意,不过常言道,敬鬼神而远之,朗朗乾坤,您何必提什么死了的嘉禾郡主呢,在下也并非姑娘口中之人,告辞。”

    说着,她转过身就要撒腿开溜。

    容璘却在她背后突然喊道:

    “难道您真的能忘却的了,自己是因何被害到如此地步的么?”

    林暮迟身形一顿。

    “郡主应该很清楚,你我的性命被南朝音保全下来,不过是他向世人彰显仁慈的手段,不过是他给自己缝制的天衣无缝的伪善皮囊!”

    “从小就有人背地里笑我,说我父亲是滥杀成性的罪人,最后遭到天谴惩罚,死有余辜!可我知道,他不过是做了别人上位的垫脚石,死因屈辱,连身后之名也被泼尽脏水……我私以为与郡主实在同病相怜,郡主难道,就忍心看着自己去世的亲人,也一直背负如此骂名……让他们在地下也不能够沉冤昭雪么!”

    林暮迟胸腔中涌出一股冷意,蔓延全身。

    她紧了紧拳头,咬牙切齿道:

    “在下,的确不是姑娘所要找之人,还请您慎言。”

    她是被害到如今的境地不假,可那是因为母亲与舅舅的恩怨缠杂不清,太子虽然没有对她家心慈手软,可到底还是顾念着亲缘救了她一命,她实在是不应该再抓着以前的那些事不放了,可容璘的父亲又是怎么了?她只听说过,先覃君容昂在太子给他准备的凯旋宴上被天雷劈死,结果却又是一桩无头官司?别的不提,三朝各自称制不过十几年,各家却早有一番八辈子讲不完的烂账…..

    她突然头疼起来,没力气回想,也没力气反驳激动的容璘。

    一旁的少女却歇斯底里地大声质问:

    “棠朝人都知道,你南朝祁照的命,是太子向王上求情保下的!怎么?你以为你改名换姓,甘为东宫鹰犬助纣为虐,就能换来自己的安稳余生?呵……你的主子,或者说你的表兄!他是如何一步步爬上储位的,你岂会不知?你对他越是忠心,越是会被当做马前卒利用!南朝祁照你醒醒吧!你是安定公主的独女!平乱祝鸠的功臣!怎会如此瞻前怕后断尾乞生!!”

    说罢她微微喘息,似是已用尽了毕生的气力。

    她的父亲曾经是覆灭前朝暴政,开创治世采用新法的雄主,如果不是他那位如今道貌岸然坐在棠储之位上的义弟,他本该带领北覃走向盛况,身后享万丈荣光得谥太祖武帝,而不是史书上一笔带过、连庙号都不配得到的“先覃君”。

    如果不是南朝音,自己也根本不会被否定继位的合法性!也不会被逼得嫁来异国!她怎能不恨!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能知道南朝音的真面目,她就是要将南朝音的罪行有朝一日公布天下,还父亲一个公道,还自己一个本应得到的名位!

    “太子殿下曾经是我的表兄不假,那么,少君殿下,他难道如今不也是您的养父?您今日所言,就不怕我告知太子殿下,治您个心怀异端的忤逆之罪?!”

    林暮迟压下疼痛感,回过头,眼神凌厉地警告道。

    她着实是没想到,太子妃陆氏那么温柔端方的闺秀,教养出来的孩子是这般不识大体满心怨毒的恶女。

    容璘把那副项圈装了起来,又将那锦匣重重扔到林暮迟身上,见对方忍不住慌忙捡起的样子,高高昂起下颚,眼神挑衅道:

    “我既然敢来找你,就没打算瞒他,不过我相信,林大人,你比我更不想让他听见这些诛心之言。”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林暮迟的视线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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