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矮个少年恍然抬起头,只见一袭蓝衣坐在对面,与他四目相对,却似笑似不笑地抬眼盯着他们。

    那是一张贵气逼人的面庞,眉色如墨、目似寒星,鼻梁直挺如刀削,双唇轻薄似柳叶,面庞却是小麦色的,沉积着一些褐色的小斑点,显然经历过长期的风沙洗礼,一些干裂的伤口还铺在脸颊上。然而目光轻轻扫来就是一股压迫之气,唇角微挑却又显得神情温和笃定。

    这样矛盾感让矮个少年整颗心似乎都紧缩在一起,连呼吸都屏住了。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刚才的少年王爷——这活生生近在咫尺的人,提醒着自己,一切终于不再是遥远的幻影。

    蓝衣少年此刻已经摘了金冠,蓝色丝带包绕发髻,又系了金线垂绳,换了立领绣云纹墨蓝绸袍,束着点缀着赤色玛瑙的秀金线宽边锦带,腰间还配着一柄系着红色玉坠穗子的长剑,即使坐着也是身姿英挺,年纪明明未及弱冠,却自带一股老成持重——虽然掩了真实身份,却掩饰不住周身散发的清远疏离之气。

    此刻他正端详着高个少年的面容,左手却轻轻摩挲着右手拇指的扳指,等着高个少年的回答。

    高个少年脸上血色未退,却警惕地望着蓝衣少年,半晌才轻道: “你是谁?”

    “重要吗?”蓝衣少年却淡淡反问。

    “不重要,不重要。”矮个少年却凑了上来,谄媚地送上笑脸,又抬手做了请的动作, “公子仪表堂堂,一看也是志在报国的士子贵族。大哥,何不把你所想和这位公子说说?”

    另一只手却在桌下轻轻拍了拍高个少年的大腿,示意他不要冲动。

    蓝衣少年皱了下眉头,似乎看不惯矮个少年的做派,高个少年却抬手抱拳作了一揖,开口说了起来。

    “大祁以战立国,北挥蒙古诸散部,西抚胡人小国,五十余年厚德教化,蛮夷皆顺,四海朝归。然廿年来,外戚专权,宦官乱政,党争不绝,朝堂已似大树中空,官宦耽于酒色享乐,民间税赋征收不止,军中已是乌烟瘴气,火炮怕是都结网落灰,西辽才得以趁虚而入。若非仲将军继承前镇北军元帅遗志,远离朝堂倾轧,坚守西北边防,日夜练兵、铁骑余威尚存,只怕这内外夹击,大祁岂止仅破几城?吴雍被抓,看似捉了‘蛀虫’,但吴“庸”没了还有‘吴秀’ ‘吴能’……今朝胡人作乱尚艰难驱逐,明日蒙古养壮了兵马又欲南下,后日起而视之,胡人又卷土重来矣,那宦官和畏缩文人岂不只有逃窜之道?”

    说着说着,高个少年情绪激昂起来,矮个少年却连忙给他递了一小碗碎末子茶水。接过豪饮一大口后,高个少年叹了一口气,平息了下心中的怒火,却抬眼望向蓝衣少年, “君以为何?”

    蓝衣少年却是眼眸一垂,左手离了右手轻轻敲了桌子一下,却没回答他的话,只问: “阁下以为该如何破题?”

    高个少年似也未在意对方没有回答自己,只轻轻地伸指从刚才的碗中蘸了一点残茶,在桌上飞快地写下了四个字。

    即使是倒着看,蓝衣少年也看明白了那是“去冗、强兵”。

    时节已是初夏,水写的字迹很快风干杳无痕,蓝衣少年嘴角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却只戏谑般叹道: “老生常谈而已。”

    高个少年微微愠怒, “难不成君另有良策?”

    “哎哎,君子如玉亦如铁,一片冰心为报国嘛”,矮个少年瞧着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连忙插空捣捣浆糊, “切磋切磋而已。二位都是谦谦君子,心似琉璃志向高远,惟愿他日能一展宏图,一遇风云而化龙。”

    却又眸带笑意面向蓝衣少年作揖,道: “公子身份高贵,定能看得更深远。我兄弟二人只是江边县城布衣小民、白身学子,哥哥虽有大志却无路请缨,正一心读书向贤,明年就可参加乡试求取功名,只盼有朝一日得了正道,必定为圣明除弊,为国家九死无悔。”

    蓝衣少年的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似在纳闷气质大相径庭的二人怎会是兄弟,他撇开视线躲开矮个少年谄媚的目光,只朝身后摆了摆手,后方桌前坐着的着一黑一白短褐的两名青年便迅速起身过来,抱着长剑低头等候吩咐。

    矮个少年却灰溜溜地迅速低下了头,脸上似灼烧般泛起一抹粉霞。

    高个少年本斜睨着两名侍卫似的人物,眼神却渐渐转为惊奇,他们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都是约莫刚二十岁左右,束发戴了棕色皮冠,个头极高且挺拔瘦削,眉目深邃却刚毅,显然是久经风吹日晒磨练的行伍出身。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蓝衣少年问得却是漫不经心。

    高个少年看他这无所谓的样子,只咬了下嘴唇,并不想回答,却还是发觉矮个少年纵然低着头还是拽了拽他的衣服。

    “在下清州府七里县县学生员苏毓。”站起身拱手抱拳,高个少年报上了名字。

    “记着他。”蓝衣少年语气平淡,转头交代白衣侍卫。本想站起身就走,还是犹豫了下,疑惑地望向那埋头如鸵鸟的矮个少年,眼神却有点飘忽, “那个油嘴滑舌的,你呢?叫个什么名?”

    矮个少年却没有抬头。

    “小矮子,主子问你话呢?”黑衣侍卫晃了晃佩剑,双手抱在胸前,语气毫无感情起伏。

    矮个少年闻声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起,却听苏毓的声音温温然响起: “这是舍弟,杨烟。”

    “没问你。”黑衣侍卫却冷然对杨烟道, “抬起头自己说!”

    若是在军中,他的脚估计早踢过去了。

    “看来是异姓兄弟?”蓝衣少年难得起了兴趣,扫了矮个少年正微微耸动着的肩膀一眼。

    “是义弟,义弟。”杨烟终于苦笑着抬起头来,秀挺的鼻子旁却莫名多了一个黑色的大痦子,上面还支愣着一根白毛,衬得整张脸极为滑稽。

    苏毓本已对这傲气的主仆三人不耐烦了,看到杨烟搞成这个模样,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衣侍卫也微微撇嘴,只是笑意转瞬即逝,黑衣侍卫却费解地盯着杨烟,似乎在想什么。

    蓝衣少年脸上却是没有什么情绪,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冷肃淡然的样子——却显然也不打算再搭理这个油滑又莫名其妙的蠢货,只转身欲走,但身形顿了下还是回过头来,对苏毓说:

    “既想报国,何不投笔从戎?”

    苏毓向他报了一拳: “如有机会,未尝不可。”

    二人竟也相视会心一笑。

    「生辰」

    时过境迁后,杨烟再回想起昭帝十四年的端阳,感觉命运的棘轮其实从那天起就开始缓缓转动了。

    偶遇蓝衣王爷后,苏毓的心情就不是很好,在从南市街回家的路上情绪也是恹恹。

    “苏毓!苏毓!你对朝廷失望了?”杨烟和他并肩而行,本想安慰一下他,但话到嘴边又转圜,挤眉弄眼着贱兮兮叫了他的大名。

    “我是对自己失望。”苏毓踢走了脚边的石子,才反应过来杨烟又来戳他的痛处, “还有,跟你说多少遍了,叫我苏可久,不,叫哥哥。大名不是给你叫的!”说着伸腿欲踢杨烟的屁股,杨烟却早就预料到一般抬脚就跑,自然也就踢了个空。

    苏可久一直觉得“苏毓”的名字过于女气,但也是已过世的父亲所起,只能一直用着,可坚持让杨烟叫他的小字。

    杨烟却盯着他的脸,不止一次地说过, “觉得‘苏毓’这名很配你,一样的秀气。”

    想到这茬,苏可久莫名更羞恼。

    但现在他却无心思去思量这些,又叹了口气: “他说的对,老生常谈,纸上谈兵罢了。我这样一个读死书的文人,不知将来该怎么面对这似已腐朽的官场。”

    “大哥,你应该这样想,你要做那个能改变官场的人。”杨烟拍了拍他的肩膀, “觉得黑暗,就让自己成为那道光!”

    “你总是过于乐观了,好像没有失意的时候。”苏可久嘴角提了一下又立刻放下,表演了个假笑动作,又环顾四周,日头悬在头顶,是初夏宁静又热烈的午后。

    他们此时正沿着纵贯七里县的主街——庙行街一路向北,庙行街南接南市街,穿过一座长桥就到了北城坊,再继续向北向西,尽头便连着一个破落多年的城隍神庙。

    数十年前,城隍庙也曾香火旺盛,乡绅还出资在大殿外修了庭院,挖了水井,但随着南城贸易越盛、越来越热闹红火,人人都跑南市街上的财神庙、文庙求财求功名去了,无人打理的城隍庙也就废弃长了草。

    苏可久望着几乎没有尽头的长街,似也想得明白些了: “你说得也对。也许我们想得太遥远了,且不说乡试难过,可能中不了举。战火若一直未熄,我必得投笔从戎。”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杨烟吟了句诗,笃定地说: “那到时我定陪你一起上战场。”

    苏可久突然皱起了眉: “你怎么上战场?”

    “打仗亲兄弟嘛!”杨烟伸出拳头锤了锤苏可久的胸膛,苏可久却抬手握住了其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眼睛里似有光芒在流动。

    “小寒,我……”苏可久平日也叫杨烟的小名。

    “你什么?”杨烟瞪着大眼睛望着他,瞳仁明亮如洗,手却像条鲶鱼一样迅速从他手里滑脱出来。

    “我……不说我了,且说你今日何必对那傲慢公子如此奴颜婢膝?”苏可久嗫喏着转移了话题,又提起蓝衣少年。

    杨烟眸子里黑眼球向上一翻,又飞速转了半圈落了下来,眼波流转间带着坏笑的嘴角似撇到了城门外: “我这是帮你抱大腿呢!三皇子吴王殿下可不是大肥腿一条?”

    苏可久嘴巴却惊讶地合不拢了: “你怎么认出来的?划龙舟时可压根儿看不清长相。”

    “算的呗。”杨烟漫不经心地胡扯, “哎呀,不用管我咋知道嘛。反正,吴王是条大鱼,我们这样,再这样,以后你入仕的前程似锦,我吃喝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

    杨烟说着做了个做饵、钓鱼、收线一气呵成的动作,然后又贱兮兮笑了一通。

    “亏你想得出来。”苏可久回溯了下刚才和蓝衣少年的对答,又想起了杨烟脸上粘的假痦子,终于露出了笑容。

    “杨氏兵法第一计:投石问路,投其所好。且看这小王爷要谋什么……”杨烟右手只伸出一根手指,边走路边摇着指指点点。

    “他要谋什么?”苏可久却盯紧了问。

    “你太瞧得上我了,我是让你‘投石问路’,我怎么可能知道?”杨烟“噗嗤”一笑, “我是你的狗头‘军师’,又不是他的。你以后若想做他的谋士幕僚,不得自己多琢磨琢磨。”

    又左右瞅了瞅,见路上没什么人,杨烟才凑到苏可久耳边压低声音道: “再者,这小王爷看着年纪跟你我差不多,但心思深得很。要是一眼就我等被看透,那以后他在朝堂也没得混了。”

    “公孙鞅求见秦孝公,前后面了三次,刘玄德请诸葛孔明出山,前后请了三回。这君君臣臣之间,也非一面之缘就能托付。吴王封地在此,还愁见不着吗?且把线放长些,我们且读书且考试且等着呗。”杨烟又兴致勃勃地跳开了去,似极其满意自己的策略。

    “啧啧,我是不是得夸夸你,不愧是那诡道士的高徒,真是阴谋诡计第一名啊。” 苏可久苦笑了下: “不过说来说去说了个……屁,不就是‘啥也不干’的意思吗?你这脑瓜子不用在正事上,还是个大嘴巴,倒真可惜了。”

    “非也非也,此乃阳谋啊阳谋!”杨烟剁了跺脚, “何况这就是正事啊,天大的正事!”

    苏可久也不想搭理他了,加快脚步朝前走去,边走边说, “兵家之胜,不可先传。多想少说,勿信谗言。”

    杨烟觉出来是在骂她,倒也不生气,知道苏可久都听进去了,只急急忙忙小跑着颠到前面去。

    “大哥,十七岁生辰快乐!”突然蹦出一句祝福,杨烟的手在苏可久眼前晃了晃,就虚空掉出了一个红色绣金线的锦囊, “我帮你画了文昌符,开过光的,提前祝你读书进步,来年金榜题名!”

    “谢喽!”苏可久笑了笑,接过锦囊揣进怀里,却又盯着眼前这白衣彩带玉琢般的人儿,思绪飘远了去。

    “相识这么久,还不知你生辰何时?你是有十五了吧……”苏可久突然问,却又意识到似乎说漏了嘴,脸上迅速飞上红晕,似烧灼起来,但垂眼睨了下杨烟,见其没什么反应,只能把嘴闭起,若无其事地向北走去,那里,是他们的家。

    时间还很长,且把线放长些,是你说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苏可久的唇边又噙起了笑意。

    (本章完)

章节目录

人过溪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王尔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尔尧并收藏人过溪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