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小半个脑袋,光线昏暗了些,洒在无垠黄沙上,染出一片暗红,像是干涸的血。

    陆昌命小兵列成长队,相互间隔一臂宽,接力往城墙上传递孔明灯。

    步道落满箭矢,南邪大军的箭用不完似的,不断射出朵朵黑云,朝城墙扑来。

    但由于劲风逆吹、射程过远,箭矢刚刚触及城墙,就软丁当地落下来。

    乔笙捡起一支箭,对陆昌笑道:“古有草船借箭,今日这些又算什么?”

    陆昌神色稍显轻松,“待会儿通通还给他们!”

    一只只孔明灯被传递到城墙上来。

    这些孔明灯是被乔笙改良过的。

    灯罩外侧涂满桐油,用以燃烧的油布团也做的比以往大些。最显眼的,是底座下坠着一只拳头大小的布袋,鼓囊囊的,似乎盛着东西。

    俪城太守程胜头一次在城楼上露了脸,他探着脑袋凑过来,有些好奇,指尖戳了戳布袋,又放在鼻尖一嗅。

    “噫——”程胜一脸嫌弃,“什么东西,一股腐肉味儿!”

    陆昌接过一盏灯,点燃浸了油的布团。

    “药粉。”

    “哦,老夫明白了。”程胜一拍手,“你们是想臭死那群南邪人!”

    明灯连成一道亮线,升向浅夜覆盖的苍穹。又在横向劲风的强推下,迅速向着南邪大军的方向斜飞。

    一波放完,紧接着又是一波,不带片刻的停滞。

    须臾间,一道明亮的天幕袭过夜空。

    南邪人不明所以,抬头仰望。

    这种极具震撼力的美景,令他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但美丽的事物,往往都带毒。

    陆昌下令,城楼之上,万箭齐发。

    万千箭矢破空而来,生生将眼前美景撕碎破坏。

    明灯急速下落,火点燃灯罩,烧成火球,仿若陨落无数流星。

    布袋里的药粉弥散开来,形成一团臭雾,将南邪大军包裹其中。

    有人当即就吐了出来。

    呼衍屠驭马立在城门前,看着后方大军已显溃败之势,怒火心烧,却也顾不得他们,狠剜一眼城楼上的一双男女,下令继续猛攻城门。

    城门摇摇欲坠。

    却在攻破的前一刻,突然稳如磐石。

    陆昌本想下令,让全部百姓退到内城。刚走下步道,就瞧见许多百姓急匆匆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他们抵在小兵身后,人压着人,泰山一般,顶住城门,仿佛一道永远也不可攻破的屏障。

    有小兵来报:“陆少将,油都烧沸了,可要现在运过来!”

    陆昌回首遥望,远处,他期待已久的“援军”,阴云似的覆压而来。

    喜上眉梢,他道:“运!”

    腐肉味引来成群的秃鹫。

    冬日少食,饿了一冬的秃鹫如同饿狼见了肥肉,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前些日子,城门前的尸山曾引来大批秃鹫争食。

    乔笙不过是晚膳时随意提过一嘴“秃鹫凶残”,陆昌就想,这样好的外援,他怎能轻易放过!

    熬了几宿,尝试了各种药材,他终于配出带有腐肉气味的药粉。而这些药粉遇火燃烧后,气味更甚。

    幸亏有乔笙与百姓连夜赶制的孔明灯相助,再加上狂劲的北风,一切都顺理成章。

    南邪兵的身上都沾着腐肉味,对于饿绿了眼的秃鹫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的盛宴。

    它们俯冲而下,尖锐的鸟喙啄瞎了南邪人的眼睛,而后肆无忌惮地,撕咬着他们生肉。

    哀嚎声震天。

    南邪军彻底乱了。

    与此同时,猝不及防地,有滚油从城门正上方瀑布似的泼下,几名南邪兵立即被烫死,还有被烫着手和脚的,疼得上蹿下跳。

    木质撞车沾了油,一支火把扔下,呼地燃烧起来。

    城门前,一片火海。

    撞击停止,城门得守。

    城门内有人欢呼,“这是守住了?”

    小兵冲着身后百姓笑了笑,“守住了。”

    “嚯,这牛老子能吹一辈子!”

    “吹三辈子!”

    “这城看起来也不难守嘛……”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夕阳只剩下个残影,还有一点霞光尚且挣扎在地平线上。

    乔笙收回目光,摸出袖中的叶雕小像,垂眸浅笑。

    夫妇一体。只要她还在,还在与百姓并肩作战,百姓对唐阮的怀疑与怨怒就会减轻一分。

    他护她一程。

    现在,她就帮他,守一座城,等他归来。

    他的身后名,由她来护。

    陆昌快步走来,“阿笙,你身子重,胎像尚且不稳,不如回屋歇一会儿。”

    左右留下也无大用,乔笙点点头,陆昌点了两名小兵护送她回屋。

    城中多数人都守在城门,驿站这边,静悄悄的,无端显出几分森然诡异。

    心下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闷响,像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乔笙还没来得及回头细看,只觉脖颈一痛,昏过去前,好像有人扶住了她,耳畔传来俊俊狂怒的犬吠。

    *

    南邪大军在秃鹫的利喙下折损大半。

    一波波箭雨从城楼射下,南邪兵举盾抵挡,仍有不少人中箭。

    呼衍屠被小兵护在中心,看着撞车静静燃烧,却丝毫没有要退兵的意思。

    陆昌睥睨着呼衍屠,目光扫过南邪全军。

    人,似乎有些少。

    有小兵飞快地跑过步道,“报——陆少将,数万南邪兵涌向北门,耿将军下令,命李将军增援北门!”

    陆昌眉头一皱,“声南击北?”

    李复闻讯赶来,“我这就带人过去。”

    “慢着!”陆昌叫住他,“呼衍屠在南门,主力却在北门,李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毕竟谁家的主帅会拿来当前锋使?

    李复沉吟片刻,“耿将军征战多年,经验不比咱们多?再说他是副帅,咱们也不能抗令。要真是声南击北出了事,后果可不是咱俩能担的起的!”

    说罢,李复带兵朝北门匆匆赶去。

    最后一缕光芒收敛于地平线下。

    大漠的风,染上些许寒意。

    呼衍屠看了眼天色,露出一抹诡笑,命人将烧成一堆焦木的撞车推开。

    随后,有大批的南邪兵,从远处的黑暗中涌来。

    目测不下十万人。

    声势浩大,城墙都在震颤。

    陆昌抓过一名小兵,“快,快去北门把李将军喊回来!”

    这分明就是声南击南!

    北门外增添的兵力,才是个幌子!

    南邪兵的又一轮猛攻开始。

    陆昌躲避着飞来的箭矢,忽然觉出不对。

    为何不见云梯?

    尚未想明白,就听城下传来轰的巨响,城内爆发出连片的尖叫与惊呼。

    有人从城内打开了城门。

    与十二年前的俪城何其相似。

    那时,陆庸属下投靠南宫炽,杀死陆庸后,假传军令,城门大开,放西迟兵入城烧杀抢掠。

    可这次,又是为何?

    来不及多想,他下令让百姓尽快退回内城。

    擅自开启城门的十余名小兵一个也没跑掉,被其他人悉数斩杀。

    南邪兵已经冲入城内,城门是来不及关了。现在,对肃州城而言,死守最后一道内城门,将敌军困于翁城,已经是最后一线生机。

    城墙围出的四方天地是为翁城。

    弓箭手环绕在城墙上,射杀瓮城中的南邪兵。

    陆昌带兵在翁城厮杀,李复后脚赶到,与城外不断涌来的南邪兵短兵相接。

    锃——

    铁剑擦过弯刀,发出泉水击石的铮鸣。

    “陆昌,本国主敬你是个将才,不如缴械投降,归顺我南邪,保你过得比在大魏痛快!”呼衍屠亮着一双鹰目,阴鸷刻薄。他虽与唐阮年纪相仿,却被高权重利染得满身铜臭,贪婪凶残犹如秃鹫,缺少一份洒脱的快意。

    “想让本将归顺?”陆昌冷哼一声,“做梦!”

    呼衍屠怒吼:“那你就去死!”

    南邪兵一波接着一波,永远都是精力充沛,挥得弯刀带起凛冽的风。大魏士兵的体力却消耗得迅速,渐渐不支,被弯刀砍去了脑袋。

    陆昌不止要应付呼衍屠,还要分身对付杀来的南邪小兵。他胸前背后都受了伤,小腹更是被弯刀划过,血流涓涓,迅速带走大量的气力。

    他以剑撑地,支着摇晃的身子。

    呼衍屠的弯刀在面前抡起。

    他道:“真是可惜。”

    弯刀落下。

    陆昌拼尽最后的力气,挥剑格挡,被震得向后倒退数步。

    突然,大地震颤,似乎有千军万马正朝这里奔袭而来。

    莫非南邪还有增援?

    陆昌头一次感到心累。

    这时,有南邪小兵骑马冲了进来。

    “报——国主,唐阮带兵从后方杀过来了!”

    呼衍屠猛然回头,错愕地睁大了眼,“他不是和曹兴死在流沙里了吗!”

    小兵吓得快要凌乱了,“国主,是唐阮,千真万确!他不知怎么搭上了西迟,把咱们给围住了!”

    说话的功夫,一支利箭“嗖”得从小兵颈侧擦过,喷出一股赤红的血,而后毫不留恋地刺向呼衍屠,在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深红的血痕。

    只听有气死人不偿命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在身后,“不好意思,本帅大难不死,叫国主失望了。”

    唐阮把玩着手中马鞭,长眉入鬓,眸中似乎倒映着璀璨星河,便是在这无光的暗夜中,也是让人不可忽视的存在。

    呼衍屠话少而狠绝,刀锋有寒光闪过,不砍人,反而去砍唐阮坐骑的四蹄。

    唐阮早有防备,纵马跃至呼衍屠身后,向后仰身,右手顺势往马侧一摸,只见一道雪色亮光泄出,隐锋出鞘,向呼衍屠的后心刺去!

    却被呼衍屠旋身躲过。

    唐阮飞身下马,脚尖轻点,纠缠呼衍屠而去。

    弯刀沉而有力,隐锋轻而迅捷。

    唐阮出招迅猛,像只不知疲惫的猎豹,一旦明确目标,就咬死不放,追缠得呼衍屠大喘粗气,一个没留意,被隐锋挑断脚筋,哀嚎一声,两膝“咚”得磕上石地,“刷刷”两道剑光自他眼前闪过,交叉停在了脖颈的位置。

    笑声闷在喉管发出森然冷意,呼衍屠掀起眼皮看向唐阮,“敢和西迟联手,你是真不怕引狼入室!”

    隐锋归鞘,锋芒悉数隐于华鞘。

    唐阮冷睨着他:“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国主被擒,群狼无首,南邪小兵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城外传来一连串响亮的马蹄声。

    “表姐夫!”一道亮橘色身影出现在暗夜中,是个夏日骄阳般的少年,“你要的人我找到了,就在外头呢!”

    唐阮看了少年一眼,语气和善了不少,“多谢。”

    “谢我干啥,”少年爽朗一笑,“要谢就多买两块肉给我的小宝贝们吃,它们找了两天两夜,都累瘦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只黑白杂羽的猎隼敛翅落在少年肩头,少年熟练地从腰兜里摸出一块干肉脯喂给它,算作酬劳。

    唐阮扫视一圈持刀对峙的南邪兵,扬声道:“南邪先主的嫡长孙现就在城外,你们还要跟着这个杀父弑兄的乱臣贼子造反作乱,白白送命吗?!”

    “好生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脑袋还要不要,要的话,就放下兵器,随你们正主回到瞿都重建家国。不要的话,正好留下,给大魏战死的将士陪葬!”

    呼衍屠是先主幺子,南邪与大魏一样,立嫡立长,他本来就非正统,为了登位,屠尽王室中人,嫡长孙被其父的暗卫所护,这才幸免于难。

    唐阮早在京都时就查到,呼衍屠一直暗中追杀外逃的嫡长孙。

    南邪人重视正统血脉,若非王室只剩了呼衍屠一个,他们也不会效命于呼衍屠。

    未雨绸缪,唐阮预感到嫡长孙的存在会是将来扭转局势的关键。故而从那时起,他就派人潜入南邪,追寻嫡长孙的下落。

    寻觅许久,每次都是刚有了线索就追丢。不论是唐阮还是呼衍屠,都没得手。

    幸而是在西迟五王子拓跋令羽的协助下,赶在肃州城破前,找到了。

    嫡长孙尚存于世,该效忠于谁,南邪每个人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必唐阮多说,就纷纷缴械投降。

    拓跋祥宁也策马而来,进城就嚷:“闷葫芦,我阿笙姐呢!”

    陆昌一句“在城内”还未说完,就有小兵匆匆跑来。

    “主帅,陆少将!方才玉穗姑娘匆匆来报,说乔夫人失踪不见,她在昏死过去的狼犬口中发现了这个。”

    唐阮一把夺过小兵手中的物件。

    是块黑玉令牌。

    上头刻着: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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