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笙是被晃醒的。
梦里,她乘舟而行。
四面都是水,巨浪颠簸着扁舟,仿佛下一刻,柳叶似的小舟就要倾覆。
她害怕地喊着唐阮,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冷汗浸湿衣裙,猛地睁开眼睛,失明似的,漆黑一片。眨了眨眼,瞳仁逐渐适应过来,耳畔传来吱呦吱呦的声响,她似乎是在一辆行驶中的车上。
手腕有些麻,想动一动,却感受到了麻绳紧缚的力量。
车厢里,突然有声音响起:“醒了?”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颈侧贴来一抹凉意。
像是刀刃。
“别想着跑。”
那人坐在对侧,手握匕首,探身向前。靠得近了,乔笙这才看清对面那人的模样。
一袭黑衣,眉目深邃,却毫无生气,满满都是寒冰般的冷意。
宛如一只傀儡木偶。
这人给乔笙的感觉太过独特,所以当即认出他来。
“从峰。”
说话浪费热气似的,从峰半个字也不说,乔笙就当他是默认了。
现在她被捆住双手,两脚倒还自由。若想逃命,怕是要先把手上的麻绳弄断。
两手捆在身后,在从峰看不见的地方,四处摸索,看看能不能摸到些尖锐的物什,把绳子割断。
忽然,在后腰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什。
是唐阮送她的弹弓。
武艺高强者,大多会自傲。
想来从峰并不把小小的弹弓放在眼里,这才没提早收了去。
不过,唐阮特制的这把弹弓的弓柄,拔开,就是一截锋利银刃。
再粗的麻绳,也能被轻松割断。
乔笙偷偷觑向从峰,对方立刻警惕地看过来。
以从峰的机敏,幅度极小的动作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
必须要引开他的注意力。
乔笙想起,那夜从峰到国公府刺杀,她曾提到过离峰,从峰反应格外大……
便尝试着问了一句:“离峰,可是为你所杀?”
果然,从峰的木头脸陡然出现细微的裂隙,“背叛主子,他该死。”
乔笙两手缚在身后,悄悄拔开了弓柄,“啵”的一声轻响淹没在从峰的疾言厉色中。
她道:“南宫炽那样的人,从来不值得你们效忠,离峰比你聪明。”
正如耿直诋毁唐阮时,袁驰发怒,出言相怼。作为最忠诚的下属,南宫炽,是从峰誓死也要守护的人。
他比之前提到离峰时更不冷静,语气中多了几分暴怒与讥诮,“主子待我们恩重如山,他却只想着出卖主子,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想当年,离峰与他是一干死士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个。他们也曾如兄如弟,以为是至交好友。
可有一天,离峰突然说,他偷到了彻底解去体内之毒的解药,希望能让所有死士不再受制于人,回归自由身。
从峰觉得离峰的想法,愚蠢且幼稚。
但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对背叛信仰者的愤怒。
是他将此事密告于南宫炽。
也是他,亲手杀了多年来,唯一的挚友。
但他从不后悔。
从不。
乔笙觉得可笑,“你本为良民之子,却被南宫炽拐来做了奴才,你还觉得他是有恩于你?”
唐阮曾说,如玉穗一般,这些死士都是自幼被拐的人。
他们的户籍被南宫炽高价卖出,而他们这些人,女孩入妓馆,漂亮些的男孩入小倌馆,其他人,南宫炽自导自演一场“救人”的好戏,让这些背井离乡的孩子对他感恩戴德,而后收养为死士。
看从峰毫不意外的反应,他应当知道自己被拐是南宫炽的手笔,可说出来的话,当真叫乔笙怀疑,南宫炽是不是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们对自己的仇人感恩戴德。
从峰说:“那又如何?”
“主子赏我饭吃,供我念书,教我武艺,总比那些贱民辛劳一年却仍旧食不果腹来的好。”
他的教书先生曾说,若非南宫大人,他早就饿死在那穷乡僻壤里了!
主子对他来说,犹如再生父母。养恩更比生恩重,他才不会如离峰一般,做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车厢昏暗,没有点灯。
乔笙注视着从峰的神色,无话可说。
麻绳被割得仅剩一线,只需双腕稍稍一撑,即刻就断。
乔笙不再说话,靠在车壁上,帷帘被风吹开一道缝隙,窗外亦是漆黑一片,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看见些挺拔的黑影,像是树。
出了肃州,往南是大漠,往东是丘陵,他们这是在往东走。
不杀她,也不把她交给南邪,乔笙一时间有些琢磨不透从峰的意图。
“别想着会有人来救你。”从峰彻底敲碎她的希望,“我命人将肃州城门打开,南邪人估计已经帮我把那些个贱民屠尽了!”
他满目疯狂,“至于唐阮……”
“心口中箭,身藏流沙,尸骨无存。”
“没有人顾得上你。”
乔笙呼吸一滞,半晌才松缓过来。
她才不要信从峰的鬼话。
马车骤停。
长袖抖落,乔笙把松掉的麻绳与弹弓掩盖下长袖下,从峰抽剑,利落地解决了车夫。
血,沿着剑锋,缓缓滴落在地。
“秦家人对不住主人,该死。”
“大魏对不住主人,也该死。”
从峰偏头,目中难掩杀意,“所以主人的百日祭,就有劳秦娘子和肃州之人,以血献祭了。”
乔笙这才发现,在马车停靠的树下,有个尖起的土堆。
听从峰的意思……
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堆,竟然是南宫炽的坟头!
南宫炽死了?!
染血的剑锋陡然对准了乔笙。
从峰想着,杀了这个女人,而后再自刎为主殉葬。没了乔笙,唐阮余生必定活在痛楚中。
他不要唐阮死。
杀人诛心。与心上人阴阳相隔,这种蚀骨的痛,比杀了唐阮更令主人痛快!
剑锋无情地刺向乔笙,却兜头撞上一块硬铁似的物什。
震感从剑锋传来,在从峰的右手,激起一片酥麻。
他略微不可思议地看向乔笙。
就见乔笙握着一柄弹弓,弓柄的位置露出一截银刃,刚刚剑锋撞上的硬物,应该是铁制的弓头。
乔笙用弹弓格挡住了他挥来的剑锋。
趁着从峰有片刻的愣怔,乔笙握紧弹弓,转身跑进树林。
跑得愈来愈急,耳畔隐约传来细碎的铃铛声。
月光碎片般洒落在地,光与影相互交错,杂草丛生的土地显得有些凹凸不平。
乔笙不敢放慢脚步,绕着排排高树左拐右拐。
从峰一个跃身,荡过高树,不费吹灰之力,就落在她的面前。
“你跑不掉的。”
腹中传来一阵刺痛,乔笙忍不住弯了弯腰,汗珠挂在前额,闪烁着破碎的光芒。
“跑不掉,也不会死在你手里。”
在从峰身后的不远处,有道亮口。
大概是个断崖。
乔笙慢慢后退。
她退一步,从峰就逼近一步,剑锋再次对准了她的心口。
余光掠过斜后方的地面,从乔笙的位置看去,似乎有许多草叶堆在一起,像是在掩埋着什么。因为地面半明半暗的缘故,凸起并不十分明显。
她心头一动。
儿时随阿爷上山砍竹,似乎见过这种草丘。
脚步偏移稍许,绕过微凸草丘,缓缓后退。
从峰朝着乔笙后撤的方向逼近。
他紧盯着乔笙,不曾留意脚下。
右脚踩上草丘。
啪——
兽夹合拢的响声惊飞林中栖鸟。
铁齿咬入骨肉,倘若换成女子纤细的腕骨,只这合拢的冲击力就能将纤骨咬碎。
黑衣染血,看得并不分明,但从从峰前额暴起的青筋来看,估计是伤得不轻。
他却一句痛呼声都没有。
突然,身后的深林中,传来一声清晰的犬吠。与此同时,上空有鹰隼盘旋长啸,高亢而尖锐。
乔笙不敢耽搁,绕过从峰往断崖的方向跑去。
断崖不高,或许可活。
崖下有树,或许可活。
崖下有水,或许也可活。
但她若甩不掉从峰,只有死。
她还不想死。
她得好好活着,等唐阮回家。
没跑几步,右腿忽地一痛。
是从峰甩过利剑,刺伤了她的小腿。
她向前扑去,下意识护住小腹,耳畔再次传来叮铃铃的响声。
只见一只铜铃铛从袖袋甩出,叮叮当当滚下断崖,留下一串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山林间。
是唐阮逗俊俊玩的那只铜铃铛。
大概是睹物思人。不知何时,就连这只铜铃铛,都被她放入袖袋,贴身携带了。
从峰拖着伤腿,一步步朝她走来。
阴鸷狠厉,犹如地狱罗刹。
利剑被他捡起。
“秦笙,你最后,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利剑挥落。
乔笙双手撑地,艰难地后撤。
却没想到,剑锋半路调转了方向,猛地朝后挥去!
一支利箭撕裂长风,径直冲着从峰飞来。他本想挥剑去挡,但对方似乎算准了他的反应,箭矢飞来的方向稍稍偏了寸许,恰好钉入他的肩膀,断筋入骨,利剑啪得掉落在地。
还没等从峰反应过来,俊俊从一侧暗林迅猛蹿出,将他扑倒在地,一对利齿冲着他的脖颈就咬了下去。
俊俊几乎咬断了从峰的脖子。
他只抽搐了几下,就四肢挺直,两眼瞪向暗夜苍穹,死不瞑目。
“姐姐!”
唐阮手挽雕弓,策马而来,等不及马儿站稳,就急急下马,朝乔笙扑来。
乔笙有些懵然。
像做梦一样。
从峰死了。
唐阮好好儿地站在她的眼前。
美梦一样的不真实。
直到她再次陷入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总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怀抱,虚妄才有了真实,所见、所听、所感的一切,才渐渐生动起来。
绷紧许久的弦骤然放松。
眼泪决堤似的,汹涌而出。
唐阮的眼眶也微微湿润。
“姐姐,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胸口中箭时,他不曾慌过。
身陷流沙时,他不曾慌过。
但当他赶到西迟,见到邵武与柳玉竹,才知道,乔笙比原定的计划晚到肃州月余,恰好被南邪围困城内,还替他,遭受百姓的责难。
因战事而焦灼的心,顿时慌乱。
平生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何谓“心急如焚”。
乔笙埋在他的胸口,哭得越发厉害。
面对百姓是质疑,面对南邪大军压城,面对飞箭如雨射向城楼,她不是不怕,却只能强撑着,咬着牙,顶风逆行。
她不能哭,不能露出一半分的怯弱,更不能在危急关头,退缩在城中。
因为她知道,百姓都在看着。
只有百姓看到她誓死守城的决心,才会相信陆昌所言,唐阮并未叛国,只是暂时身陷险境,但一定一定,会带着援军,回来救他们。
幸而苍天不负此心,让她等得君归。
乔笙环紧眼前人的腰,似要将数日来的担惊受怕统统发泄出来。
林间淡淡的草木香中,有腥浓的血腥味缠绕鼻尖,乔笙觉出异样,看向唐阮,“你受伤了?”
“可能是左胸口的箭伤又裂开了。”唐阮轻轻抚去乔笙面上的泪痕,语气随意,神色轻松,仿佛疼得不是他一样。
乔笙皱紧眉头,“那我们快点回去,给你包扎伤口。”
“好。”唐阮一笑,将乔笙打横抱起,“回去给你包扎伤口。”
被他这么一说,乔笙才觉出右腿的疼来。
“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唐阮却抱得越发紧,“姐姐再挣扎,我的伤口可真就要裂开了。”
乔笙不敢再动,只能由他去。
喧嚣过后,长夜密林,复归宁静。
猎隼落在拓跋令羽肩头,俊俊蹲在一侧。看着眼前一幕,拓跋祥宁偷偷抹着眼泪,邵武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惊无险。
这场仗,总算打完了。
*
回到肃州城,唐阮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连夜带兵,赶到俪城。
南邪的嫡长孙还在唐阮手中,守城的敌将一是怕嫡长孙出事,二是觉得守着座被烧的空旷如鬼城的城池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经过简单的交涉后,两边一手交城一手交人,不废一兵一马,唐阮就收复了俪城。
肃州这边,西迟大军击退南邪后,当夜就返回西迟,只留下拓跋令羽与拓跋祥宁兄妹守在肃州,待乔笙养好身子,再一起返回西迟。
大将军耿直,死守北城门。
西迟大王子拓跋曦与邵武领兵赶到时,耿直撑剑在地,血染银甲,却在看到城池得守后,冲着他们勉力一笑。
随后,头颅垂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至死都是英勇不屈的模样。
陆昌收殓了耿直的尸身,命人运回京都。又与李复商议,在肃州城中办了一场法事,以超度逝去将士与百姓的亡灵。
那一夜,举城哀恸。
万千明灯冉冉升空,祭奠亡灵。
这场仗,终是以大魏险胜而告结。
*
战后诸事繁琐,唐阮又是一个月不见人影。
五月已至,时节已到夏中。
乔笙腹中胎儿也已近五个月大,看着小腹一日大过一日,她才终于有了怀孕的真实感。
现在,谁都知道国公夫人有了身孕,除了孩子的准阿爷。
没办法,谁让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国公。俪城是他命人烧的,所以复建一事,他上心得很,又舍不得乔笙陪他住营帐受苦,就只能暂且分别,专心去办俪城的事。
乔笙为此还下过封口令,让邵武等人不准告诉唐阮她有孕一事,免得他分心。
这一日,用完晚膳,拓跋祥宁一推饭碗,提议道:“阿笙姐,咱们去街上走走吧!大夫不是说了,让你多走走,这样日后生的时候好少受些苦。”
窗外夜色四合,有满月高挂,月明星稀。白日刚下过雨,再加上大漠的夜晚向来凉爽,这会子出门,倒是有些冷了。
乔笙系好披风,与拓跋祥宁去了阁子街。她身量苗条,被披风裹着,犹如妙龄女子,丝毫看不出身怀六甲的痕迹。
阁子街上有数家灯盏商,战时曾拿出囤积的棉纸布帛、竹条木架,出物又出力,帮乔笙一同赶制过孔明灯,彼此相熟。
见乔笙来,都热情地打了招呼,虚心地叫乔笙过来瞧瞧,他们摆在店外的灯盏,可有什么不足。
大战过后,人们都爱热闹。
这些灯盏商为了抢生意,把自己的灯盏摆满了街,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站在街头望向街尾,仿若一条璀璨灯河,驱散黑暗,照亮人世。
盛情难却,乔笙一盏一盏看过去。
忽听人潮中发出一声惊呼,“快看,有人在放烟花!”
抬眼望去,只见朵朵绚丽多彩的烟花,绽放于浓如泼墨的天幕,热烈盛大,令所有人纷纷驻足,看痴过去。
天地间,瞬间静谧无声,就连呼吸也因这瞬间的美好而片刻停滞。
耳畔有极浅的声音传来,“好看吗?”
乔笙偏头,就见唐阮站在身侧,俯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
不由自主地唇角微扬,“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唐阮打量一圈周围的人群,笑道,“我就喜欢这种热闹,一人出钱,万人同乐,多好。”
说完,他蹙了蹙眉,“我分明让拓跋祥宁把姐姐带到前头人少的地方去,她怎么还专门挑了个最挤的地儿?”
从唐阮出现,乔笙就猜到,今夜这场烟花,是唐阮和拓跋祥宁串通好的。
闻言,不禁失笑道:“人那么多,你不是也找到我了?”
“那是。”唐阮挑挑眉,语气骄傲得,像是在邀功,“我可是一眼就看到姐姐了。”
乔笙打趣他:“你就吹吧。”
唐阮急忙辩解:“我可没吹牛,人再多,我也能第一眼就瞧见姐姐在哪儿!”
纵使明灯千万,繁华无数,他也会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就看见那抹最闪耀的存在。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中,就唯她一人,往后岁月,都不曾改变。
能够相遇于人海,能够别离后重逢,或许这边是佛家所说的缘。
缘分来之不易,他对此,总是格外珍重。
夜幕之下,烟花绚烂,明灯璀璨。
红尘中人,千灯一醉,永世沉沦。
唐阮凝视着乔笙的眼睛,“姐姐,待我回京复命后,咱们就找处清静地儿,安心过日子去吧。就你和我,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再也不分开了。”
他说的珍重,诚意满满,似乎料定乔笙一定同意,眼角眉稍都提前挂上了喜悦。
乔笙却道:“那可不行。”
唐阮怔住。
“不是你和我。”
乔笙拉过唐阮的手,抚上自己的隆起的小腹。
“是——”
“我们仨。”
(正文完)
梦里,她乘舟而行。
四面都是水,巨浪颠簸着扁舟,仿佛下一刻,柳叶似的小舟就要倾覆。
她害怕地喊着唐阮,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冷汗浸湿衣裙,猛地睁开眼睛,失明似的,漆黑一片。眨了眨眼,瞳仁逐渐适应过来,耳畔传来吱呦吱呦的声响,她似乎是在一辆行驶中的车上。
手腕有些麻,想动一动,却感受到了麻绳紧缚的力量。
车厢里,突然有声音响起:“醒了?”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颈侧贴来一抹凉意。
像是刀刃。
“别想着跑。”
那人坐在对侧,手握匕首,探身向前。靠得近了,乔笙这才看清对面那人的模样。
一袭黑衣,眉目深邃,却毫无生气,满满都是寒冰般的冷意。
宛如一只傀儡木偶。
这人给乔笙的感觉太过独特,所以当即认出他来。
“从峰。”
说话浪费热气似的,从峰半个字也不说,乔笙就当他是默认了。
现在她被捆住双手,两脚倒还自由。若想逃命,怕是要先把手上的麻绳弄断。
两手捆在身后,在从峰看不见的地方,四处摸索,看看能不能摸到些尖锐的物什,把绳子割断。
忽然,在后腰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什。
是唐阮送她的弹弓。
武艺高强者,大多会自傲。
想来从峰并不把小小的弹弓放在眼里,这才没提早收了去。
不过,唐阮特制的这把弹弓的弓柄,拔开,就是一截锋利银刃。
再粗的麻绳,也能被轻松割断。
乔笙偷偷觑向从峰,对方立刻警惕地看过来。
以从峰的机敏,幅度极小的动作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
必须要引开他的注意力。
乔笙想起,那夜从峰到国公府刺杀,她曾提到过离峰,从峰反应格外大……
便尝试着问了一句:“离峰,可是为你所杀?”
果然,从峰的木头脸陡然出现细微的裂隙,“背叛主子,他该死。”
乔笙两手缚在身后,悄悄拔开了弓柄,“啵”的一声轻响淹没在从峰的疾言厉色中。
她道:“南宫炽那样的人,从来不值得你们效忠,离峰比你聪明。”
正如耿直诋毁唐阮时,袁驰发怒,出言相怼。作为最忠诚的下属,南宫炽,是从峰誓死也要守护的人。
他比之前提到离峰时更不冷静,语气中多了几分暴怒与讥诮,“主子待我们恩重如山,他却只想着出卖主子,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想当年,离峰与他是一干死士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个。他们也曾如兄如弟,以为是至交好友。
可有一天,离峰突然说,他偷到了彻底解去体内之毒的解药,希望能让所有死士不再受制于人,回归自由身。
从峰觉得离峰的想法,愚蠢且幼稚。
但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对背叛信仰者的愤怒。
是他将此事密告于南宫炽。
也是他,亲手杀了多年来,唯一的挚友。
但他从不后悔。
从不。
乔笙觉得可笑,“你本为良民之子,却被南宫炽拐来做了奴才,你还觉得他是有恩于你?”
唐阮曾说,如玉穗一般,这些死士都是自幼被拐的人。
他们的户籍被南宫炽高价卖出,而他们这些人,女孩入妓馆,漂亮些的男孩入小倌馆,其他人,南宫炽自导自演一场“救人”的好戏,让这些背井离乡的孩子对他感恩戴德,而后收养为死士。
看从峰毫不意外的反应,他应当知道自己被拐是南宫炽的手笔,可说出来的话,当真叫乔笙怀疑,南宫炽是不是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们对自己的仇人感恩戴德。
从峰说:“那又如何?”
“主子赏我饭吃,供我念书,教我武艺,总比那些贱民辛劳一年却仍旧食不果腹来的好。”
他的教书先生曾说,若非南宫大人,他早就饿死在那穷乡僻壤里了!
主子对他来说,犹如再生父母。养恩更比生恩重,他才不会如离峰一般,做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车厢昏暗,没有点灯。
乔笙注视着从峰的神色,无话可说。
麻绳被割得仅剩一线,只需双腕稍稍一撑,即刻就断。
乔笙不再说话,靠在车壁上,帷帘被风吹开一道缝隙,窗外亦是漆黑一片,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看见些挺拔的黑影,像是树。
出了肃州,往南是大漠,往东是丘陵,他们这是在往东走。
不杀她,也不把她交给南邪,乔笙一时间有些琢磨不透从峰的意图。
“别想着会有人来救你。”从峰彻底敲碎她的希望,“我命人将肃州城门打开,南邪人估计已经帮我把那些个贱民屠尽了!”
他满目疯狂,“至于唐阮……”
“心口中箭,身藏流沙,尸骨无存。”
“没有人顾得上你。”
乔笙呼吸一滞,半晌才松缓过来。
她才不要信从峰的鬼话。
马车骤停。
长袖抖落,乔笙把松掉的麻绳与弹弓掩盖下长袖下,从峰抽剑,利落地解决了车夫。
血,沿着剑锋,缓缓滴落在地。
“秦家人对不住主人,该死。”
“大魏对不住主人,也该死。”
从峰偏头,目中难掩杀意,“所以主人的百日祭,就有劳秦娘子和肃州之人,以血献祭了。”
乔笙这才发现,在马车停靠的树下,有个尖起的土堆。
听从峰的意思……
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堆,竟然是南宫炽的坟头!
南宫炽死了?!
染血的剑锋陡然对准了乔笙。
从峰想着,杀了这个女人,而后再自刎为主殉葬。没了乔笙,唐阮余生必定活在痛楚中。
他不要唐阮死。
杀人诛心。与心上人阴阳相隔,这种蚀骨的痛,比杀了唐阮更令主人痛快!
剑锋无情地刺向乔笙,却兜头撞上一块硬铁似的物什。
震感从剑锋传来,在从峰的右手,激起一片酥麻。
他略微不可思议地看向乔笙。
就见乔笙握着一柄弹弓,弓柄的位置露出一截银刃,刚刚剑锋撞上的硬物,应该是铁制的弓头。
乔笙用弹弓格挡住了他挥来的剑锋。
趁着从峰有片刻的愣怔,乔笙握紧弹弓,转身跑进树林。
跑得愈来愈急,耳畔隐约传来细碎的铃铛声。
月光碎片般洒落在地,光与影相互交错,杂草丛生的土地显得有些凹凸不平。
乔笙不敢放慢脚步,绕着排排高树左拐右拐。
从峰一个跃身,荡过高树,不费吹灰之力,就落在她的面前。
“你跑不掉的。”
腹中传来一阵刺痛,乔笙忍不住弯了弯腰,汗珠挂在前额,闪烁着破碎的光芒。
“跑不掉,也不会死在你手里。”
在从峰身后的不远处,有道亮口。
大概是个断崖。
乔笙慢慢后退。
她退一步,从峰就逼近一步,剑锋再次对准了她的心口。
余光掠过斜后方的地面,从乔笙的位置看去,似乎有许多草叶堆在一起,像是在掩埋着什么。因为地面半明半暗的缘故,凸起并不十分明显。
她心头一动。
儿时随阿爷上山砍竹,似乎见过这种草丘。
脚步偏移稍许,绕过微凸草丘,缓缓后退。
从峰朝着乔笙后撤的方向逼近。
他紧盯着乔笙,不曾留意脚下。
右脚踩上草丘。
啪——
兽夹合拢的响声惊飞林中栖鸟。
铁齿咬入骨肉,倘若换成女子纤细的腕骨,只这合拢的冲击力就能将纤骨咬碎。
黑衣染血,看得并不分明,但从从峰前额暴起的青筋来看,估计是伤得不轻。
他却一句痛呼声都没有。
突然,身后的深林中,传来一声清晰的犬吠。与此同时,上空有鹰隼盘旋长啸,高亢而尖锐。
乔笙不敢耽搁,绕过从峰往断崖的方向跑去。
断崖不高,或许可活。
崖下有树,或许可活。
崖下有水,或许也可活。
但她若甩不掉从峰,只有死。
她还不想死。
她得好好活着,等唐阮回家。
没跑几步,右腿忽地一痛。
是从峰甩过利剑,刺伤了她的小腿。
她向前扑去,下意识护住小腹,耳畔再次传来叮铃铃的响声。
只见一只铜铃铛从袖袋甩出,叮叮当当滚下断崖,留下一串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山林间。
是唐阮逗俊俊玩的那只铜铃铛。
大概是睹物思人。不知何时,就连这只铜铃铛,都被她放入袖袋,贴身携带了。
从峰拖着伤腿,一步步朝她走来。
阴鸷狠厉,犹如地狱罗刹。
利剑被他捡起。
“秦笙,你最后,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利剑挥落。
乔笙双手撑地,艰难地后撤。
却没想到,剑锋半路调转了方向,猛地朝后挥去!
一支利箭撕裂长风,径直冲着从峰飞来。他本想挥剑去挡,但对方似乎算准了他的反应,箭矢飞来的方向稍稍偏了寸许,恰好钉入他的肩膀,断筋入骨,利剑啪得掉落在地。
还没等从峰反应过来,俊俊从一侧暗林迅猛蹿出,将他扑倒在地,一对利齿冲着他的脖颈就咬了下去。
俊俊几乎咬断了从峰的脖子。
他只抽搐了几下,就四肢挺直,两眼瞪向暗夜苍穹,死不瞑目。
“姐姐!”
唐阮手挽雕弓,策马而来,等不及马儿站稳,就急急下马,朝乔笙扑来。
乔笙有些懵然。
像做梦一样。
从峰死了。
唐阮好好儿地站在她的眼前。
美梦一样的不真实。
直到她再次陷入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总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怀抱,虚妄才有了真实,所见、所听、所感的一切,才渐渐生动起来。
绷紧许久的弦骤然放松。
眼泪决堤似的,汹涌而出。
唐阮的眼眶也微微湿润。
“姐姐,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胸口中箭时,他不曾慌过。
身陷流沙时,他不曾慌过。
但当他赶到西迟,见到邵武与柳玉竹,才知道,乔笙比原定的计划晚到肃州月余,恰好被南邪围困城内,还替他,遭受百姓的责难。
因战事而焦灼的心,顿时慌乱。
平生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何谓“心急如焚”。
乔笙埋在他的胸口,哭得越发厉害。
面对百姓是质疑,面对南邪大军压城,面对飞箭如雨射向城楼,她不是不怕,却只能强撑着,咬着牙,顶风逆行。
她不能哭,不能露出一半分的怯弱,更不能在危急关头,退缩在城中。
因为她知道,百姓都在看着。
只有百姓看到她誓死守城的决心,才会相信陆昌所言,唐阮并未叛国,只是暂时身陷险境,但一定一定,会带着援军,回来救他们。
幸而苍天不负此心,让她等得君归。
乔笙环紧眼前人的腰,似要将数日来的担惊受怕统统发泄出来。
林间淡淡的草木香中,有腥浓的血腥味缠绕鼻尖,乔笙觉出异样,看向唐阮,“你受伤了?”
“可能是左胸口的箭伤又裂开了。”唐阮轻轻抚去乔笙面上的泪痕,语气随意,神色轻松,仿佛疼得不是他一样。
乔笙皱紧眉头,“那我们快点回去,给你包扎伤口。”
“好。”唐阮一笑,将乔笙打横抱起,“回去给你包扎伤口。”
被他这么一说,乔笙才觉出右腿的疼来。
“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唐阮却抱得越发紧,“姐姐再挣扎,我的伤口可真就要裂开了。”
乔笙不敢再动,只能由他去。
喧嚣过后,长夜密林,复归宁静。
猎隼落在拓跋令羽肩头,俊俊蹲在一侧。看着眼前一幕,拓跋祥宁偷偷抹着眼泪,邵武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惊无险。
这场仗,总算打完了。
*
回到肃州城,唐阮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连夜带兵,赶到俪城。
南邪的嫡长孙还在唐阮手中,守城的敌将一是怕嫡长孙出事,二是觉得守着座被烧的空旷如鬼城的城池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经过简单的交涉后,两边一手交城一手交人,不废一兵一马,唐阮就收复了俪城。
肃州这边,西迟大军击退南邪后,当夜就返回西迟,只留下拓跋令羽与拓跋祥宁兄妹守在肃州,待乔笙养好身子,再一起返回西迟。
大将军耿直,死守北城门。
西迟大王子拓跋曦与邵武领兵赶到时,耿直撑剑在地,血染银甲,却在看到城池得守后,冲着他们勉力一笑。
随后,头颅垂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至死都是英勇不屈的模样。
陆昌收殓了耿直的尸身,命人运回京都。又与李复商议,在肃州城中办了一场法事,以超度逝去将士与百姓的亡灵。
那一夜,举城哀恸。
万千明灯冉冉升空,祭奠亡灵。
这场仗,终是以大魏险胜而告结。
*
战后诸事繁琐,唐阮又是一个月不见人影。
五月已至,时节已到夏中。
乔笙腹中胎儿也已近五个月大,看着小腹一日大过一日,她才终于有了怀孕的真实感。
现在,谁都知道国公夫人有了身孕,除了孩子的准阿爷。
没办法,谁让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国公。俪城是他命人烧的,所以复建一事,他上心得很,又舍不得乔笙陪他住营帐受苦,就只能暂且分别,专心去办俪城的事。
乔笙为此还下过封口令,让邵武等人不准告诉唐阮她有孕一事,免得他分心。
这一日,用完晚膳,拓跋祥宁一推饭碗,提议道:“阿笙姐,咱们去街上走走吧!大夫不是说了,让你多走走,这样日后生的时候好少受些苦。”
窗外夜色四合,有满月高挂,月明星稀。白日刚下过雨,再加上大漠的夜晚向来凉爽,这会子出门,倒是有些冷了。
乔笙系好披风,与拓跋祥宁去了阁子街。她身量苗条,被披风裹着,犹如妙龄女子,丝毫看不出身怀六甲的痕迹。
阁子街上有数家灯盏商,战时曾拿出囤积的棉纸布帛、竹条木架,出物又出力,帮乔笙一同赶制过孔明灯,彼此相熟。
见乔笙来,都热情地打了招呼,虚心地叫乔笙过来瞧瞧,他们摆在店外的灯盏,可有什么不足。
大战过后,人们都爱热闹。
这些灯盏商为了抢生意,把自己的灯盏摆满了街,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站在街头望向街尾,仿若一条璀璨灯河,驱散黑暗,照亮人世。
盛情难却,乔笙一盏一盏看过去。
忽听人潮中发出一声惊呼,“快看,有人在放烟花!”
抬眼望去,只见朵朵绚丽多彩的烟花,绽放于浓如泼墨的天幕,热烈盛大,令所有人纷纷驻足,看痴过去。
天地间,瞬间静谧无声,就连呼吸也因这瞬间的美好而片刻停滞。
耳畔有极浅的声音传来,“好看吗?”
乔笙偏头,就见唐阮站在身侧,俯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
不由自主地唇角微扬,“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唐阮打量一圈周围的人群,笑道,“我就喜欢这种热闹,一人出钱,万人同乐,多好。”
说完,他蹙了蹙眉,“我分明让拓跋祥宁把姐姐带到前头人少的地方去,她怎么还专门挑了个最挤的地儿?”
从唐阮出现,乔笙就猜到,今夜这场烟花,是唐阮和拓跋祥宁串通好的。
闻言,不禁失笑道:“人那么多,你不是也找到我了?”
“那是。”唐阮挑挑眉,语气骄傲得,像是在邀功,“我可是一眼就看到姐姐了。”
乔笙打趣他:“你就吹吧。”
唐阮急忙辩解:“我可没吹牛,人再多,我也能第一眼就瞧见姐姐在哪儿!”
纵使明灯千万,繁华无数,他也会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就看见那抹最闪耀的存在。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中,就唯她一人,往后岁月,都不曾改变。
能够相遇于人海,能够别离后重逢,或许这边是佛家所说的缘。
缘分来之不易,他对此,总是格外珍重。
夜幕之下,烟花绚烂,明灯璀璨。
红尘中人,千灯一醉,永世沉沦。
唐阮凝视着乔笙的眼睛,“姐姐,待我回京复命后,咱们就找处清静地儿,安心过日子去吧。就你和我,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再也不分开了。”
他说的珍重,诚意满满,似乎料定乔笙一定同意,眼角眉稍都提前挂上了喜悦。
乔笙却道:“那可不行。”
唐阮怔住。
“不是你和我。”
乔笙拉过唐阮的手,抚上自己的隆起的小腹。
“是——”
“我们仨。”
(正文完)